从春深到夏盛,这支蜿蜒的队伍已跋涉两月,终于临近长安。
快马三日可至的路程,因队伍后方的老弱妇孺,硬是走出万里关山的漫长。
这夜,队伍宿在桃源县驿站。驿站建在河道交叉处,年久失修。此地水网密布,恰逢雨季,潮湿的水汽裹着青草香扑面而来。
李书颜躺在床上久久未眠,早几日收到大伯李不移的来信,信中询问她的近况与归期。她估算着,最多半月便可抵达长安。正要闭眼,南星匆匆跑来:“大人,石头又发热昏迷了!”
自目睹周奶奶死后,石头整个人便如同失了魂一般,便时好时坏。昨夜骤雨,天气忽冷忽热,想必又着了凉。
驿站狭小,薛铮等人各占一间,李书颜只在一楼角落分得一间陋室,其余人等都在院中将就。倒是谢瑶因为体弱,与方若烟一同借住在附近百姓家中。
“来回奔波太费时辰。”李书颜扯过外衫裹紧石头,“我们直接去寻方姑姑。”
楼上房里,薛铮眉头紧锁,强忍房间里难闻的气味。怀里的狸奴叫得他心烦意乱,两个多月翻山越岭,他夜夜睁眼到天亮,只在马车上还能打会盹,脸上都小了一圈。
守在门口的士兵影影绰绰,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映在窗上。他翻了个身,暗暗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听他们摆布,以后就是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在做这种差事!
这个破地方到底多久没住人了?
他唤侍女把狸奴抱下去,直挺挺倒在新铺的被褥上。
被褥不够软,味道难闻,处处不合他心意。心里抱怨,竟迷迷糊糊恍了过去,忽觉一阵寒意袭来。
薛铮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一道黑影立于床前……电光石火间,他扬起薄毯奋力一甩,趁着这个间隙,滚下床铺,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门。
慌乱中,脚下被桌椅绊住,一声巨响,薛铮整个人踉跄着向下倒去……
完了!他想。
看着不远,但要绕过一片水田,七拐八拐的竟走了好一阵。绿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还没靠近村子,狗吠声便远远传来。
“这狗真警觉,这会就开始叫唤了?”绿水小声道。
青山走在最后,闻言只是默默点头。
来到土墙外,里面一片漆黑。已过子时,实际上整个村庄都陷入了寂静。
绿水上前拍门。李书颜有些奇怪,刚才还闹的凶狠的狗,这么大动静怎么反倒不叫了?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倒是隔壁的老头举着油灯出来询问。
几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青山一脚踹开院门。
屋里,屋主跟方若烟三人怎么叫都不醒。
李书颜气得浑身发颤,要不是石头生病恰好来寻,后果不堪设想。
正待查看,驿站方向突然叫嚷开来。人影幢幢,喊声震天。
“青山,南星,你们留下照看。”李书颜跟绿水夺门而出。
回到驿站,只有院子空地上站着惶惶不安的镖局众人及家眷,连看守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
出了什么事!李书颜喘得厉害,飞奔上了二楼。钱丰跟赵文良都不在房里。
“公子,”绿水指了指薛铮房间,小声道,“钱大人在此。”
钱丰听见动静,转过身来。“你……”他一顿,视线落到她脚上,“方才去哪了?”
田间小路泥泞,李书颜低头一看,她的鞋底满是烂泥,她如实告知始末。
想了一下,又把方若烟被人迷晕的事也说了一遍。
钱丰“哦”了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李书颜这才想起来,连傅长离也没在院子里!
钱丰转过身来,长长叹气:“薛铮被人掳走了!”
动静持续了一整晚,快要天亮时,赵文良竟跟傅长离一同归来。
不多时,徐副将也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驿站。他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昨夜错失良机,如今再想把人找回来,怕是难如登天。
一见赵文良跟傅长离,徐副将突然暴起,像头发狂的野兽般扑上去,死死拽住两人衣襟。
“你们昨晚去哪了?”他双目充血,声音嘶哑。
“你在审犯人?”赵文良隔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扯乱的衣领。
“审你又如何?”徐副将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除了你们两人,谁有本事能在众多将士眼皮子底下劫人?”
“还有你,”他指向傅长离,“你为什么会跟他同行?你们这一身,难道不是劫人所致!”
“放你娘的狗屁,”赵文良一掌拍在桌子上,木桌应声而裂,“老子追着黑影出去,折腾到现在才回来!”
“这么晚,你在房间里如何看的见黑影?”徐副将寸步不让。
“老子起夜不行!”赵文良怒极反笑,“你是什么东西,轮的到你来盘问我!”
“要编也编个像样的理由,你看我像傻子吗?”
赵文良咬牙,决定暂且先忍下这口气,指着傅长离道:“我跟他一起追的黑影,他也看见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可以互相作证?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徐副将连连冷笑,“反常必有妖,定是同党无疑,来人,拿下!”
士兵将房间围的满满当当,“唰”地拔出佩刀。
“放肆,”赵文良勃然大怒,他跟着赵王几十年,从来只有他仗势欺人,何曾受过这等折辱,“你我同级,谁给你的狗胆?”
赵文良带来的十余人拔刀寸步不让,气氛剑拔弩张。
听到这里,李书颜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她目光狐疑地打量赵文良,既然他去追黑影了,难道方若烟一事不是他所为?
钱丰适时上前,对傅长离拱手道:“傅公子,麻烦你把昨夜经过详细道来。”
“你是哑巴了!”赵文良突然暴喝,“要不是他们放了船接应,我们已经抓到凶手。我有什么理由要害薛铮?就他那个德行……”他冷笑声。
“瞪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谁人不知道薛家大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眼看又要动手,钱丰连忙隔开两人。
“先听听傅公子的说辞。”
“后来的确如他所言。”傅长离抬眼看向众人,“但起初我们并非同行。我是在驿站外遇见他的,”他顿了顿,“他从西面过来。”
西面?李书颜心头一震,那不正是方若烟借住的方向?
徐副将的刀已然出鞘:“即便不是你主谋,你也脱不了干系!”
“好啊!”赵文良怒极反笑,“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栽赃?”
“栽赃?你给大公子提鞋都不配!”徐副将啐了一口,“来人,先把人捆起来!”
赵文良指节“咔咔”作响,他扫了眼自己带来的寥寥数人,若动起手来,薛铮的死被栽到他头上,就算赵夔也保不了他。
淫人妻女虽不光彩,到底罪不至死,眼下不过得罪一个李书昱而已。想明白这些,他立即高声道:“我不过见随行的方大夫风韵犹存……”
说着从袖中抖出半截迷香拍在桌上:“诸位若不信,去百姓家中一探就知。”
“果然是你!”李书颜身形微晃,几乎银牙咬碎,“猥亵官眷,罪加一等。”
“官眷!”赵文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没打听清楚?她不过跟李不移师出同门。嫁的又是商贾。丈夫死后夫家不容,娘家不收的寡妇,算哪门子官眷?”
“啪!”赵文良只觉得膝弯处一声脆响,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重重跪倒在地。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额上青筋暴起。
“傅长离!”他又惊又怒,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
“不过一贱婢!跟你何干?”
屋内一静,谁也没想到傅长离会这这个时候动手!
傅长离生平最不齿欺凌弱小,更何况方若烟这两年四处微谢瑶奔波寻药:“再敢污言秽语,口出狂言……”他冷眼睨着赵文良,“你另一条腿也保不住!”
赵文良脸色惨白,趴在地上咒骂:“你敢对我动手,我定要把你大卸八块!”
这下倒是方便行事,徐副将见状:“来人,将赵大人押下去看管起来。”
赵文良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竟敌不过傅长离一击之力。
徐副将再开口客气了许多:“此事你们嫌疑最大,还请傅公子配合。”
“薛铮之事,我自会配合。”
钱丰的任务是带人回长安,至于谁是凶手,他一点也不关心:“文书已经加急送往长安,眼下还是继续赶路要紧。”
徐副将坚持:“其余人可先行,赵文良跟傅长离必须留下,薛大人不日便至。”
僵持不下数日,终于等来了圣谕。徐副将这才松口,分了一半士兵,先行押送傅长离等人回长安。
历时近三个月,长安城终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