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礼既毕,鼓乐歇止,只余冬神庙钟声幽幽,回荡在天地之间。
太后披裘立于这缭绕烟雾之中,眉眼淡漠,似笑非笑,像是寺庙中供奉的观音菩萨,满是慈悲心肠。
韩泰岳上前一步,拱手而奏:“禀太后、陛下,今日祭礼圆满,天降祥光。按旧例,冬祭之后,当行冬猎,以祈求国祚昌隆。”
太后目光微转,唇带笑意,“韩卿所言极是。”
话锋一转,她视线落在殷玦身上,声音柔中带刺,“陛下久居深宫,方才一舞,想必已是力竭。冬猎又是在凛冽寒风之中,不若由韩卿代劳,免得有所损伤。”
殷玦对她二人的盘算心知肚明,亦是笑意浅浅,却不达眼底,“儿臣多谢母后关怀。只是母后无需多虑,朕已然无恙,又岂能因惧寒而失礼于神明与先祖乎?”
语罢,她转向韩泰岳,神情从容,“冬猎既是旧例,朕理当亲自前往。仲父,随朕同去,可否?”
韩泰岳未曾想小皇帝会有此语,微微一怔,遂即才答应下来,“臣理当陪同陛下。”
殷玦又侧身看向太后,道:“母后昔年也是将门虎女,何不一同前往?”
太后闻言,神色有些不虞,“哀家年事已高,只怕是有心无力。”
殷玦望向太后姣好面容,心中冷笑。
这女人如今也不过是三十有五,谈何年老?
“既如此,母后可于行宫歇息,静候捷报。”
太后轻拢貂裘,敛眸一笑不语。
一行人又下山,分道扬镳。侍从拥着太后,往行宫而去。殷玦与韩泰岳执鞭上马。
猎鼓三声,旌旗卷起千层雪,数千铁骑呼啸而出,声势如雷。
她纵马当先,冲入林间,鬓发掠风,锋芒乍现。打弓射箭,银色箭镞破风穿云,直取林间跃起的鹿。
一击即中,侍卫齐呼:“陛下威武!”
韩泰岳见状,垂眸悄然勒马,渐渐后退几步,佯装跟不上皇帝。
殷玦难得神情舒朗,不欲在今日与他生隙,便未与他多言。
直到猎势渐歇,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渐渐无人同行。
环顾四周,只余一人一马,孤身行走于这漫天风雪的荒山野林之间。
雪压枝头,忽扑簌簌而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音。
这点儿声响在寂静山林间分外清晰。
殷玦再故作老成,如今也不过一个少年,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她手中弓弦轻轻颤动,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忽听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殷玦心头一紧,生怕命丧于此,便悄然下马,藏匿于巨石之后。
脚步声渐近,她暗自屏息,待来人更近,方才挽弓,目光如电,紧紧盯着那道身影。
不管来人是谁,定然不是善类!
箭矢如流星破空而出,声音锐利刺耳,径直向前射去,直取那人眉心!
来人立于风雪之中,本可轻巧避开,却纹丝不动。
这正是化为凡人欲入世的应黎。
他神情淡漠,任由那银箭钉在衣袍上,随即身形一晃,仿若受伤,踉跄数步,闷哼一声,仰面栽倒在皑皑白雪之中。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殷玦听得“扑通”一声响动,敛声屏息片刻,待四周寂静,方才小心翼翼走出藏身的巨石。
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距离越来越近,她心跳也愈加急促。
她暗忖,也不知是不是韩泰岳那老不死的。
行至近前,她瞧见那人静静卧于雪地上,待看清那张脸时,不由得怔住。
此人面容如玉,容貌昳丽,正是她梦中神仙模样。
“应黎老神仙?”
心中既惊又疑,她急忙拔出箭矢,俯首叩地,“是我冒犯,还望神仙不要怪罪。”
应黎闭眸,心道:“倒是与这小皇帝有些缘分,三番四次撞上。上次救她,他是以本相现身。原想着此生不会再相见,今番也不曾变换容貌,竟是被认了出来。”
殷玦见他毫无反应,颤抖着将指尖放到他的鼻息处,“神仙?”
应黎沉默片刻,睁开眼,因无意暴露身份,便淡淡道:“我虽长相貌美,却并非你口中神仙,切莫胡说,小心犯了神仙忌讳。”
殷玦微怔,正欲致歉,却瞥见他额上有两个极其幼嫩的龙角若隐若现,顿觉自己没有认错。
想必是神仙来凡间,不愿暴露身份,既如此,她理当妥善照顾神仙。
计上心头,她打算兵行险路,便谨慎道:“那你是何方人氏?缘何独自在此?”
应黎为尽快脱身,胡诌道:“我本一山间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家住山脚茅草屋。因听闻这山顶有一座冬神庙,故来祈福。”
殷玦细细思量他的话。
冬神庙周围乃是皇家猎场,常年禁人居住。若真是普通百姓,自然应有所知晓。可他话语漏洞百出,可见对此地尚不熟悉,正合神仙下凡之理。
思及此,殷玦笑意升起,眼中带着几分狡黠,道:“是我之过,误伤了你。我乃当今陛下,你可愿随我一同下山?”
应黎本也打算下山,自然答允,“可。你且先从我身上起来,男男理当授受不亲。”
这小皇帝女扮男相,想必是有苦衷,他也无意戳破,以免其恼羞成怒。
闻言,殷玦方觉不好意思。长到如今,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男子,哪怕这男子是神仙,也令她心头微微悸动。
恍惚间,她似是有些懂了那商纣王见到女娲圣像后神魂飘荡,陡然起了淫心了。
应黎瞧见她耳垂泛着微红,不免心生笑意。
殷玦伸手,将应黎拉起。因风雪交加,山路崎岖,二人便相携步行下山。
“听你言,无名无姓。可人在世间,又如何能没有名字呢?”
应黎闻言,知她话中未尽之意,便道:“那就劳烦陛下赐名。”
殷玦下意识问:“那应黎如何?”
“应,与国姓相合。”
“黎,黎元也,意指众生百姓。”
“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应黎挑眸,这小皇帝果真聪慧,“就如陛下所言。”他唇角含笑,轻问:“还不知道陛下尊命。”
“殷玦。”
“君子若能决断,则佩玦以表。”
应黎笑笑,“好名字,陛下人如其名,美玉也。”
他心中却觉不佳。玦,环之不周也。有缺口的玉谓之玦。
殷玦不知应黎所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下意识与他贴近了些。却不留神脚下石块,狠狠跌了一跤。
幸亏应黎眼疾手快,稳稳将她抱在怀中。他微微倾身,呼吸轻洒在她耳畔,“小心。”
殷玦心如擂鼓,脸上一片绯红。
应黎瞥见她衣袍繁琐,轻声问:“陛下累了?”
殷玦难为情地点点头,许是因为知晓应黎屡次救她,忍不住撒娇道:“今日为神仙献舞,又逢冬猎,眼下便觉得四肢有些疲软。”
她心中暗思,也不知道眼前的神仙看到了吗?但愿他看到了。
应黎暗想,这小皇帝毕竟是人间帝王,算是真龙天子,自己理当维护一二,便道:“既如此,我抱你。”
他轻轻弯下腰,伸出臂膀,示意殷玦上前。
殷玦张开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轻轻坐在他的小臂上。冬日严寒,都掩不住她心头的热意。
应黎一手牵马,一手抱着殷玦双腿,步履稳健,朝山下而行。
这一路,殷玦只觉得世间茫茫,风雪呼啸,却好似全然与她无关。眼前只剩下她与应黎二人,好不自在。
将殷玦送至山下,应黎欲告辞,却被她再三恳求,“应黎,行宫距我尚有数十里,你可否送我前往行宫?”
小皇帝眨着一双欲泣不泣的眼,轻轻垂睫,软语哀求,应黎无法,只好答应。
殷玦见计谋得逞,利索地上了马。
一路上,风雪更急。殷玦坐前,应黎在后,不免有肢体接触。
一开始殷玦还是正襟危坐,渐渐便轻轻倚靠在应黎怀中。
待到了行宫,殷玦下马,俯身轻施一礼,又是一番挽留,“天色不早,应黎不若明日再走?也好让我为你践行。”
她姿态放得极低,兼之月亮已然初升,应黎自然没有什么拒绝余地,便应下了。
次日,东方既白。
殷玦一大早就拟了圣旨,送到太后处。
“朕念天命所归,思国之安宁,欲择贤后以辅国祚、安社稷、保万民。
应黎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之姿,贤淑有德,宜册为中宫,位列后廷,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太后见之,怒声如雷:“皇帝真是翅膀硬了!立刻请皇帝来此!”
殷玦毫不意外太后大发雷霆,恭声道:“给母后请安。”
太后一个眼色,院内只留下她几名心腹太监。
见人退尽,她才指着厚厚积雪,冷声道:“跪下。”
殷玦二话不说,从容跪下,“请母后明示,儿臣所犯何错?”
她立后,方能有理由亲政!
往日太后与韩泰岳迟迟推脱,只说有高僧批命她不能早婚。凡有大臣提议立后一事,皆被斥责贬斥。
今番,难得有此契机,她自不可能放过。
太后眉目间满是怒意,这皇帝是不能留了,“原以为你知礼守规,谁曾想竟如此草率,擅行册立中宫!母后岂能不震怒?”
“现下收回旨意,尚有回转余地。待过些年,母后自会为你选择名门贵女成婚。那应黎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岂能坐我大燕皇后之位?”
殷玦置之不理,只等着。
她在赌,赌应黎心慈手软,会出面相救。
寒风扑面,雪花打在殷玦肩头、鬓发,沁入衣襟,冷入骨髓。
不过片刻功夫,她双膝便深陷雪中,呼吸急促,有些跪不住了。摇摇欲晃,几欲倾倒,却咬舌用痛意稳住身形。
就在此时,应黎如风而至。他眼神冷冽,几步便到殷玦身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殷玦靠着他,目光如炬,直视太后,“母后,这便是应黎。以他容貌之艳,做朕皇后,有何不可?”
太后瞪大眼睛,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视线。她指着应黎,反问道:“皇帝,你是说……你要立一个男子为后?”
应黎闻言,身形微僵,下意识松开抱着殷玦的手,也颤颤巍巍指着她,“你你你……”
唯有殷玦老神在在,握着应黎手指,神色坚定,“美人,你有救驾之功,又孤身一人,身世可怜。朕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立你为后,与你恩爱两不疑。”
太后会答应她的。
毕竟立一个没有家族、不能生育的男子为后,可比她娶一个名门贵族之女强多了。
不选妃、不立后,她便与前朝诸臣没有瓜葛。
而若立男子为后,那更好了。
荒唐、爱男色的名头自然会落到她头上,太后便更加有名正言顺的由头摄政了。
殷玦唇角勾起笑意,心中稳操胜券。
果不其然,太后沉思片刻后,道:“皇帝大了,少年慕情,哀家也当体谅。既然圣旨已下,便如你所愿吧。”
唯有应黎神色骤变,眉心紧锁,正欲开口劝阻,却被殷玦抢先一步。
她踮起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哀求道:“神仙,求你疼疼我,帮帮我,好么?”
“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