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玦自五岁践祚以来,太后时常召她入慈鸾宫请安问训。短则三四个时辰,长则一日半宿,寒来暑往,风雨不辍,从未得一日宽宥。
罚跪已是常态,膝盖处往往是旧伤未愈新伤已添,阴雨日便隐隐作痛,难以行走。幼时稍有不慎,偶遭鞭杖责打,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每至沐浴,她竟发觉这具身躯已是遍体鳞伤,只怕早晚死于那二人之手。
这般如履薄冰的日子,已是十载光阴。
忍辱负重至今,她竟毫无破局之法!
如今更是上天降罚,遭了雷击。
罢罢罢,命该如此!
她这般思忖,心中郁气渐散,目之所及皆化为泡影。天旋地转间,恍若隔世。
再抬眸时,只见面前一玉面男子静静而立,生得极美,宛如九天神祇临凡,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他身躯颀长俊秀,周身淡淡金光流转,衣袂无风自动,尽显天神之威仪。
长发如墨垂于腰际,眉骨高而清隽,眉峰斜飞入鬓,英气逼人;双眸若晨星般闪亮,目光所及,万物黯然失色;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鼻尖圆润,唇色轻染丹霞。
真是多一份则浓,少一份则寡。
尤令殷玦惊异的是,他额上两龙角凌空而立,似昆仑玉髓通体莹润,泛着若隐若现的月白光泽,威严而不失灵动。
殷玦怔怔望着他,不禁屏息呢喃问道:“你是何人?可是神仙?”
这男子正是现身的应龙,沉声道:“吾乃应黎。”
“应黎?”
“应龙!”
殷玦眼中惊疑交错,似有些难以置信,“朕曾于古籍中读得,应龙秉天地正气,执掌天命,佑苍生而践大道。”
“你是来救朕,不,救我的吗?”
她心头一阵悸动,目光急切而又恭敬,来不及多思,双手合十,径直跪地叩首,“求应龙大人垂怜庇护。”
应黎看似神色威严,实则手足无措,挥手将殷玦扶起,“毋需如此。因吾之过,你重伤难愈,故而护你此番无虞。”
言毕,他自指尖逼出一滴血珠,缓缓送入殷玦眉间,“歇息片刻便好。”
瞬间,殷玦便不醒人事,昏昏然睡去了。
见血珠与这小女帝融为一体,应黎才化作一道璀璨光芒消失于建章宫上空,又在寒冬腊月降下甘霖才悄然离去。
殷玦缓缓睁眼,手腕酸软如泥,浑身尚觉乏力。片刻后,四肢才渐渐恢复气力。
她坐起身,轻抚手背,竟发觉上面的烫伤全然消退,肌肤光滑细腻如冬日初雪。
难不成方才梦中所见,不是她的癔症?
思及此,她急匆匆下了床,踉踉跄跄跑到铜镜前。
只见镜中人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盈盈,额间赫然点缀一抹朱砂红。
她指尖轻触其上,感受不到半点儿凸起,堪称浑然天成。
然而此前她额上并无任何痕迹。
殷玦怔立半晌,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敬畏与安宁。
原来,她竟有幸得神明庇佑。
她缓缓合掌,喃喃低语:“多谢应龙老神仙,朕此生必不负神恩,励精图治,整顿朝纲,勤政爱民,护我社稷苍生无忧。”
话音方落,殿中纱帘无风自动,似是在回应她所言。
万方正值此时进殿,见陛下醒来,大喜过望,几欲失声:“陛下!”
殷玦回首,含笑道:“大伴,昨夜辛苦了。”
万方忙扶着她坐下,“快歇息,切莫糟蹋身子。”
殷玦摆手,神色自若,转身轻步环绕殿内一周,“已然全好了。”
万方叹息道:“老奴看着陛下长大,这些年太后如此行事,先帝何不把她收了去!”
殿内只有他二人,殷玦也不再披面具,只冷冷回道:“大伴莫急。”
“昨日韩泰岳预让太后代朕迎冬神,行祭祀之礼,故而折磨朕。”
“倒是让朕因祸得福。”
自去岁以来,她便被幽居于深宫之内,朝臣不得得见,民间亦是传她体弱多病,命不久矣!
万方愤懑难平,眼含热泪,缓缓说道:“当年陛下诞生之时,天象大吉:太白贯月,紫薇星现,掌中握鳞,金光灼目。先帝见之,乃令陛下自幼束发易服,伪做皇子,立为太子。”
“可惜先帝壮年驾崩,遗诏命皇太后垂帘听政,又以大司马韩泰岳秉政,总百官,裁决天下事。”
“谁料想,她二人野心日长,竟是这般对待陛下!可恨老奴无能为力啊!”
言至此处,万方愈加愤怒,却因顾忌皇帝面子,便吞声不语。
殷玦对此心知肚明,冷然一笑,是她认贼作父!
纵然久居深宫,她也知晓民间流言:
帝见韩必称“仲父”,事之甚为恭谨。
外朝听命大司马,内廷惟闻太后言。
殷玦暗下决心,“此次冬祭,朕必须要前往。”
寒冬腊月,晨雾尚未散尽。
燕京皇城承天门外,白雪覆地,银装素裹。
御前侍卫手持仪仗开道,腰佩利刃,步履稳健,清场净街。沿途苍龙旗迎风猎猎作响,雪花点点,纷纷落于其上,映衬得金丝纹饰在寒风中熠熠生辉。
鼓乐齐鸣,号角嘹亮,声势浩荡。两侧百姓裹着厚重寒衣,虽冻得瑟瑟发抖,仍旧是整齐列队,俯首作揖,口中齐齐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人在意皇帝在何处,好似也不需要皇帝在场。
太后端坐于凤辇之上,身着华贵凤袍,头戴翡翠玉冠,珠帘低垂将她神色半掩。
她满面清冷端肃,威仪森森,目光扫过沿途百官与侍从,令众人心胆俱寒,莫敢妄动。
片刻后,她方缓缓下令:“出发!”
大司马韩泰岳策马在前,英姿勃发,得太后口令后,才高声道:“传旨,前往近郊,迎冬神!”
众人正欲启程,却见晨雾中隐隐走来一个身影,正欲呵斥,却骤闻一声洪亮唱和:“陛下驾到!”
一时间,百官侍卫与黎民百姓无不俯首叩地,齐声呼道:“陛下万安。”
百官们不免面面相觑,谁都没想过陛下突至!毕竟眼下朝纲尽数揽于太后与大司马之手,皇帝不过有名无实!
殷玦对这些目光熟视无睹,身着黑色衮服缓步前行,胸前五爪金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她神清骨秀,肩背挺拔,目光如炬,十二旒冠也掩不住天子之威。
于凤辇前站定,殷玦缓缓抬手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今晨忽觉身体大好,故不敢烦劳母后。”
她一字一句,坚定道:“儿臣可亲行祭礼,为冬神献舞。”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与韩泰岳岂能撕破脸?
韩泰岳咬着牙,低声劝解道:“臣请陛下万安。是臣之疏忽,未曾准备陛下銮驾。陛下若不暂回建章宫,待御医诊治后再行祭祀?”
殷玦神色不动,淡淡驳回,“无妨,朕骑马而行。”
闻言,太后垂眼,微微颔首,“陛下身体康健,乃大喜事。既如此,便依陛下所言。”
殷玦到底是少年心性,见此番稍胜一筹,面上不由浮现一抹喜色。
韩泰岳心下冷笑,小皇帝终究还是太嫩了。也罢,就容许他走这最后一遭吧。
皇帝体弱久病,天下尽知。若是今番祭祀狩猎时不慎落马而亡,那便怪不得旁人了。
韩泰岳亲自牵来御马,步行至殷玦身前,双膝微屈,双手撑地,弯腰弓背,低声恭请:“陛下可踩臣背,上马启程。”
殷玦正沉浸喜悦之中,眉眼间尽是少年锐气。她未曾多思,袖袍一甩,长袖翻飞,抬足踏上韩泰岳之背,翻身上马。
她动作倒是干脆利索,矫若游龙。手腕一转,缰绳一握,御马嘶吼长鸣,前蹄高高扬起。
殷玦身姿微微前倾,扣紧掌心缰绳,身形半分不晃,稳稳端坐于马上,如利刃出鞘。
她居高环视一周,声若洪钟,抬手下令:“启程!”
韩泰岳这才缓缓起身,衣襟上沾了薄雪与尘土,丝毫不损他风姿。
身后侍卫慌忙上前,为他擦净背后脏物,低声劝道:“大司马何至于亲力亲为?这等小事,自当由我等来代劳。”
韩泰岳只微微摆手,面色沉静如常,“服侍陛下,三生有幸,哪里有大小事之分?”
太后目睹此景,摇头叹息,语气不疾不徐,“韩卿乃我大燕柱石之臣,又身为皇帝仲父,皇帝岂能将韩卿当作踏脚之器具?”
“今日待韩卿如此,他日又该待黎民百姓如何?”
她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落在群臣耳中,他们神色微变。
司徒郭子都素来崇尚礼法,最重尊卑之序,讲究天地君亲师。
此刻见大司马俯身为阶,皇帝却当众踏背上马,他眉头微蹙,终是按捺不住,拱手而出,沉声道:“陛下此举,恐有失体统。”
殷玦方才意气风发,胸中一腔热血仍在。忽闻此语,身形一僵,面上喜色倏然敛去,瞬间冷静下来。
她垂眸,终究是压下心头涌起的懊恼,稳身开口:“司徒言之有理,是朕思虑不周,一时失礼,行事欠妥。还望大司马莫与朕计较。”
她姿态放得低,郭子都便道:“陛下从善如流,善!”
殷玦抬手轻拍马颈,神色冷峻,“大司马,今日乃朕之过,待祭礼后,朕亲自登门。”
韩泰岳似是不曾将此等小事放在心间,便道:“陛下,祭礼关于社稷安宁,还是快些启程吧。”
祭祀队伍沿着皇城大道浩浩荡荡而行,宫人侍卫簇拥两侧,笙箫齐鸣,旌旗招展,震得苍穹似在颤动。
行至近郊,天地渐渐开阔。
冬神庙立于巍峨山岭之巅,远远望去,红墙青瓦,烟气袅袅,恍若天界仙宫。
殷玦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应黎神仙便在此庙上空休养生息。
为表虔诚,众人皆下马步行,踏雪上阶。
殷玦与太后并行,不分前后尊卑。她步履从容,神色自若。
至庙前,只见祭坛庄严,铜鼎烟沸。
一道人仙风道骨,衣袂素白,立于庙门之前,俯身迎驾。
百官依序分列两侧,肃立如松。
钟鼓齐鸣,祭祀之礼开始,殷玦手持玉节,缓步登坛,举止端庄。
太后坐于高位,远远观之,唇角无一丝波澜。
整个祭祀,肃穆威严。
殷玦立于祭坛中心,广袖轻垂,随风而动,眉间那抹红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衬得她面容清秀如画。
鼓声一响,她抬臂而舞,身姿曼妙,步步生莲,一举一动皆合天地之韵,似与神明共舞。
她不是首次跳此舞,却是第一次如此虔诚。
应黎神仙在上,信徒殷玦献舞。
她神情雅静,唇瓣轻启,声若清泉,吟诵祷词。
一曲既终,风雪忽止,天地顷刻静谧。
九天之上,应黎还是头一次见民间祭祀,顿觉有趣,心道:“既可化为人形,也理当在世间行走,护佑黎民苍生。”
应黎心随意动,果真化作一个凡人之躯降临这山野之中。
“若是与那小皇帝相遇,倒是有些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