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认识那个值周生对不对?你骗了我。可是是我没戴校牌啊,你原本……不用帮我的。”武百灵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难以释怀的愧疚。她看着她弯腰拖地的背影,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她承认,在董丽厉声训斥的那段时间自己是提着一口气胆战心惊的。但要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替自己背黑锅,她更做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心安理得?
耿殊冲洗着第三遍拖把,用力拧干,开始拖最后一遍瓷砖地。
“多大点事儿。”耿殊头也没抬地笑了笑,语气轻松,手上的动作稳健利落。
武百灵嘴角向下撇了撇,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擦拭着墙上的每一块瓷砖,仿佛要将那点不安和别扭也一并擦掉。
趁着所有人中午放学吃饭的空隙,两人分工搭配,不多时就完成了一次扫除。
武百灵在洗手台清洗抹布,她感受着冰冷的水流如瀑布般淋落到自己的双手,这种冲击感让人放空,什么都不想思考。她也遵循感觉呆愣了几秒,随即将洗完的抹布挂在墙上的挂钩上。
耿殊正往空气中喷洒清新剂。
洗手台的正方形镜子中映衬出她的身影,高挑,身上充斥着一股破土而出的蓬勃生命力。她像一棵树,随意地摇晃枝条。
盯着镜中的人看了几秒,武百灵又垂下头,去看挂壁在洗手台里的水珠。
“耿殊,我好讨厌你啊。”
“哦。”
耿殊应了一声,头都不回,仔细检查刚才的打扫有无纰漏,确认纤尘不染后才走到洗手台前洗手。
武百灵的话没有任何攻击力,她是一个别扭的人,不擅长直白地表露情感。因此在耿殊看来,她的“讨厌”就等于“喜欢”。
武百灵忽然觉得很没劲儿:“耿殊,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什么吗?继承家产啊。
但耿殊没有说得这么直白:“打工啊,赚钱,生活。”
“我也想赚钱。”武百灵闷闷道,“我想买大房子,买气派的汽车,还想……”
后面的愿望似乎过于遥远和空泛,她没再说出口,惆怅地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
她其实有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讨厌自己夹杂在大胆表面下胆怯,讨厌自己的虚荣和过分自尊,讨厌这么缺陷的自己。
她拼尽全力想考第一,但却怎么也够不着那个目标。像一场马拉松长跑,一开始游刃有余,可是时间久了,人就会逐渐展露疲态,在望不到头的终点线,她要凭多少毅力才能达到?
“耿殊。”武百灵缓缓转头,眼眶泛着不易察觉的浅红,她觉得现在哭实在矫情,于是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摆出平时那副傲气,“你觉得我下次能考过你吗?”
真奇怪,这番话放在平时一般都是肯定句。
耿殊闻言眉梢皱了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武百灵却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看着她,黑耀般的眼睛里满是固执。
远处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空荡安静的卫生间,有嘀嗒嘀嗒的水声,也许是哪个水龙头没关紧,也许是她心里的一洼水。
“你开始怀疑自己了吗?”耿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抛出了新的疑问。
水滴声未停,武百灵的眼睫微微颤抖,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耿殊冲她轻点了下头,便离开了。
走廊外自然的清新空气让人身心愉悦,耿殊将校服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慢慢往教室走。
“你在这儿干嘛?”路过办公室,耿殊意外地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单呈青。
对方将修长的手指轻抵在唇瓣上,冲她小声做了个“嘘”的口型。
哦——,听墙角呢。
耿殊会意,也将头凑过去,饶有兴趣地听起来。
铁门是紧闭的,但没有反锁。办公室只有一个人女人的声音,是董丽,她在打电话。
“你是姐姐,帮帮弟弟怎么了?你不是在大城市教书吗?工作这么些年总该有个人脉吧?把你弟弄进你学校多好啊,又能关照他又有个好的学习环境。”
电话那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听对话内容是董丽的母亲,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塑料普通话。
耿殊看不见董丽的表情,但几乎都能想象出她的焦头难额。
“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了他才考四百分不到,这个成绩连县里的普高都上不了,更别说丽都了,职高都够呛。”
“那还不是你这个姐姐当的!”女人的音量陡然拔高,带了怒气,“你自己倒是在大城市潇洒快活!家里的亲人都不管了?我问你,那是不是你亲弟?你是不是他亲姐?兄弟姊妹之间怎么就没个照顾呢?”
来了,经典的道德绑架。
“你去大城市就成人上人咯?!也不想想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供出去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女人的话自成一派逻辑,完全模糊了董丽拒绝的重点,一个劲儿地哭嚎她没有良心,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多不容易。
董丽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捏紧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哼!我就说女孩儿别读这么多书吧!这书读多了翅膀就硬了!心也野了!”粗哑浑浊的男声突兀地插入,语气蛮横,“让你帮你弟弟跟要你块儿肉似的!也不想想老子是怎么为这个家掏心掏肺的!现在倒好,女儿染了城市病,眼睛长到头顶上!看不起自己的老子老娘了!”
至亲口中吐出的尖酸刻薄话语,尤为刺骨诛心。
董丽艰难地撑着桌起身,声音带着疲惫的妥协:“好了,我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还得等老子跪下来求你是不是?!”
后面的谩骂不堪入耳。耿殊听不下去了,拉着单呈青的衣袖,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门口。
她感觉那一瞬间有座无形的大山猛地压在了自己心口,沉重地喘不过气。那座大山并不真实,却真切地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还好吗?”注意到她紧蹙的眉头,单呈青轻声问道。
耿殊垂着脑袋,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到桌上摊开的语文课本。她闷闷道:“我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很浅薄的人。”
她想起第一次见董丽时,是在开学典礼上。那天天气很好,天高云淡,阳光明媚。随风微微飘扬的红色国旗下,一排新入职的老师站在主席台上,庄严宣誓。
十几个人,统一的黑白正装。
耿殊当时有点困,站在班级末端打了哈欠。当她再次懒洋洋地朝主席台方向望去时,领头的宣誓人已经握拳举至太阳穴,声音嘹亮,咬字清晰: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忠诚党的教育事业,遵守教育法律法规,履行教书育人职责,引领学生健康成长,做到理想信念、有道德情操、有扎实学识、有仁爱之心,为教育发展、国家繁荣和民族振兴努力奋斗!”
“宣誓人,董丽。”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音,话筒扩大的女音清晰地响彻整个操场,贯透长空,坚定有力。
台上站的那个人,眼神中燃烧着赤忱。
再后来,董丽成了她未来三年的班主任。
在她和班上的男生争辩时,她私以为董丽是能理解她并站在她这边的,然而没有。
那一刻,席卷而来的失望情绪远远超过了争辩时的怒火。
她看过校门口两侧立着的教师展示栏,上面有新入职教师的个人简介,董丽也在其中。
董丽,籍贯松桥,中□□员。毕业于丽都师范大学数学与应用数学专业,现任高一数学老师。教育理念:千教万教,教人求真。
耿殊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句教育理念——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
为什么她后来,总是看不到那份真呢?
“耿殊。”单呈青打断她的思绪,长而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会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展露在别人面前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有苦衷,有身不由己。”
“看不到,不是你的问题。”他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包容,只是那些人还没做好准备,他们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展示这不为人知甚至是感到痛苦的部分。”
伤疤暴露在空气中,是会痛的。
耿殊沉默,她明白的。
很早之前,耿荣就给过她答案了。那时她尚且年幼,被父母琐碎的争吵困扰不已。她害怕地看着平日温和的父亲变得火烧胡子,面目狰狞。
那时耿荣没有用“等你长大就会懂了”的理由搪塞她,反而说:“我和爸爸准备分开了。”
她尽可能用委婉简单的话语向孩子阐释父母间“分开”的含义,然后抚摸她的头顶,掩下眼底的悲伤:“殊殊,你害怕吗?”
也许胆怯是人类的天性,但在爱面前,勇气率先破土而出。
耿殊跟了耿荣,周天海自此消失在她们面前,一切生活重归平静,在度过好长一段阴霾的时间后,生活终于变成了暖色调。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治愈,耿殊明白,她们都需要一点时间。
“说得很有道理啊。”耿殊逐渐放松紧绷的脊背,朝单呈青微微勾起唇,“那你呢?”
“我能看见你心底的那部分吗?”
“亦或者说,你愿意向我展示一览无余的你吗?”
千教万教,教人求真。——陶行知
明天开始隔日更,存稿危机[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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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千教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