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三年前,齐媮周末带娄子凊去游乐园玩,在旋转木马的项目地点排队时看见了席文远。席文远那时应该在国外忙他说的未来式智能小区建筑设计,可是齐媮却看见他抱着一个小男孩在玩旋转木马,一起朝外围等待的身穿杏色长裙的女人打招呼。
齐媮第一反应是躲起来,她根本不想知道这回事,可是那孩子一声声清脆的爸爸霸占了齐媮的脑海。
之后齐媮回到家,忐忑地给魏皖打去电话试探。魏皖那时正在排练一场很重要的舞台剧,没有仔细地跟齐媮解释。齐媮很清楚,这一切可能都是因为她。席文远一直不喜欢齐媮,因为齐媮的抚养问题和教育问题跟魏皖吵过很多次。他们各持己见,没有一方愿意低头。后来魏皖的工作团队在国外定下来,席文远作为建筑师也常常东奔西走地出差,家里就剩下齐媮和席睿。席睿本来就认为和睦的家庭是因为齐媮开始变得面目全非的,当父母都不在身边那一刻,他把所有的怒气和怨气都发泄在齐媮身上。最生气的时候甚至动手推过人。
魏皖和席文远这几年只会在春节或者元旦一起回来一趟,不会发生争执,互相尊敬,客气疏离地还比不上某些刚认识的陌生人。其他时间看谁有空,偶尔会回来看看儿子,反正不会两个人一起回来。齐媮曾提出自己搬去跟娄子凊一起住,自己兼职赚生活费。魏皖当然不会同意,未成年打工,这怎么可以?
是在前年,魏皖回国,带着齐媮接席睿放学偶遇了席文远。三个人在茶餐厅吃了顿下午茶,齐媮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不解决就会慢慢形成沟壑,观念不合,时差不同,工作压力等原因早就把他们分开,再无重修于好的可能。
“三年前,你们一起骗了我三年?”席睿难以接受这件事的真相,整个人恍惚着,反复地低声念叨这句话。
三年前,那按照今天看见的孩子来说,至少也有六岁。六年前生的,怀胎十月,他爸七年前就已经另外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一家人和和美美。
七年前,他六年级,齐媮来到他们家的第三年。多可笑啊,每次盼望着父母团聚,结果父亲早就已经是别人的爸爸。她妈会不会也在国外有了一个弟弟妹妹?他算什么啊?他现在到底算是个什么啊?
齐媮没有回答,静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破碎的手机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席睿的手机一直显示未接来电,被他气急地插进装满水的杯子,漫出来的水淌在桌面,顺着桌沿滴滴答答跑到地上,最后缓缓流到地上那支报废的手机。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哭闹喊着找爸爸,得来的却是妈妈不耐烦的安慰。
“是因为你!”席睿的嗓音嘶哑,慢慢抬起头指着齐媮,“都他妈的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家才不会变成这样!我才不会变得跟你一样没人要!”
齐媮徒劳地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小心翼翼地系在绳上的东西摇摇欲坠,在最后一刻彻底断裂开来。不论曾经多么用心地去修补,那一层又一层的粘合剂干掉,裂开,如今全部变成碎片。
顷刻之间陷入沙发靠垫,齐媮透过眼泪,朦胧的看见席睿眼里无穷的恨意。席睿用力地掐住齐媮的脖子,不断加重力道。本能地反抗过后,齐媮艰难地吸气,眨眼睛眼里的泪水,做出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席睿是真的很生气,掐她脖子都掐出汗了。就在齐媮以为真的会交代在这的时候,对面某一家住户的孩子嚎啕大哭。撕裂而高昂的哭声唤醒了席睿,他逃也似的冲进房间,大力甩上房门反锁。
齐媮从沙发上滑坐下来,摸着脖子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咳着咳着眼里又呛出泪水。席睿房间的门把手吊在门上将落不落,听着动静大概是在翻箱倒柜。齐媮没什么力气,伏在沙发上休息喘气儿,直到手上的胀痛难以忍受,才仰面把头靠在沙发边缘。
手又高高肿起,明明都快好了……
齐媮好像呆坐了很久,仿佛睡过一觉,看向紧闭的房门,门缝里透出一条光线。齐媮整整衣服,回房迅速洗个澡,然后煮好一碗面端到席睿房间门口。敲了几次门没有人应,刚想开口劝,又怕席睿烦。试探地推推门板,门轻而易举地就开了,房间里亮着灯,但是没有人。床上一尘不染,衣柜的门微敞,衣物少了一半,衣架凌乱地挂在不同的地方。
齐媮突然明白了什么,回到客厅跪在地上重启手机,连手指在屏幕上划出了血也没有用。不能多想,齐媮拄着拐杖跑出门。这个点已经没有公交车,没有手机和现金不能打车,的士要走到小区另一个门才能碰见,她能靠的就只有一双腿,还瘸了一只。
“赵冏,开门!”齐媮拖着半残的身子赶到俱乐部,疯狂拍打卷帘门。
刚入睡的赵冏打开窗户,探出头,发现齐媮拄着拐杖赤着脚,全身短袖短裤的时候瞬间清醒过来。
“你不要命了!”赵冏慌慌张张拿来拖鞋和外套,把齐媮扶进屋子里。
赵叔听见动静也披着外套出来打开所有的灯。
“席睿跑了,你帮我给魏姨打个电话……”齐媮神色很焦虑,说话的声都在颤,仅一个劲拉着赵冏想往外跑。
“齐媮,慢慢说。”赵冏冏从后面把齐媮拉到身前,双手紧紧锢着她。
齐媮的脖子有很明显的指印,赵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发生过什么,情绪降至冰点。
“席睿……今天看见席叔叔了,然后我手机被他摔坏打不了电话。”齐媮涌上来一股无力感,左右乱看,脚腕疼的站不住,后知后觉到自己在发抖。
“好,我知道了,我们先给魏阿姨打电话。”赵冏把齐媮转过来对着自己,抹去她额头上的汗水,披好外套拉上拉链。
齐媮反应过来,掏出赵冏裤袋里的手机,单手解锁:“先打电话。”
没打通,魏皖工作时的电话经常由助理保管,隔着时差,实在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血迹沾染到屏幕上,赵叔心疼得看不下去。
“你哥好歹是一个大小伙,别太担心,这大半夜的,不如我们一起到哪找找?”赵叔递来一杯热水。
齐媮没有接,眼神有些空洞。
赵冏耐心地哄着,用杯壁撬开齐媮发白的唇:“喝点水,喝完我们再打一个试试。”
“不,找齐晞,找齐晞要向安悦家的地址。”齐媮突然回过神,抓着赵冏的手激动地说。
赵冏依言拿回手机给齐晞打电话,简单扼要说明情况,那边沉默一会,问了这边的地址。
“他在查,他说要过来。”赵冏把齐媮带到自己房间,齐媮点点头,看着门口发呆。
赵冏让赵叔在前台等齐晞,自己打开医药箱为齐媮擦药换绷带。待齐媮终于打通魏皖的电话,药刚好上完,魏皖同样乱了阵脚,说去订最早的机票赶回来。末了,赵叔让赵冏进来,齐媮往赵冏那边靠了靠,两人手挨着手。
赵冏犹豫一下,握住齐媮的手,齐媮吃痛躲了一下。
“知道痛,不会找人借手机让我们过去接你?”赵冏皱起眉打开台灯,再用空调被把齐媮裹起来。
齐媮吸吸鼻子,缩进被子里。刚才脑子里太乱,没有什么思考能力,半路遇见载客摩托花费口袋里的五块现金才得以抵达。
赵叔打开店门口的招牌灯,带着创可贴敲门进来,和赵冏一个个拆开为齐媮贴上。
“小媮啊,你是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必要时候,你又不是打不过,怎么不反抗?难道他一个男孩子伤害你情有可原吗?”赵叔轻轻地按手腕四周的穴位检查伤势,心疼地说。
凌晨三点多,齐晞骑着小电瓶姗姗来迟。
“他敢打你?”齐晞勃然大怒。
赵冏扶着齐媮出来,朝他微微摇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们先去找,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知道吗?”赵叔出来打圆场。
为了不惊动赵爷爷,赵叔选择留在这里,有什么事,这边离派出所近,方便直接带人过去。
赵冏推出来一辆旧单车,三个人往向安悦家所在的楷水街去。
“你怎么知道我有向安悦家的地址?”齐晞平稳地开着车,后座是齐媮。
谁也没想到,他们再见会是这种情形。
“我也查过你,学生会部长。”齐媮冷漠地回答。
齐晞识趣不再搭话,默默开车。
“你……开车一直这么慢?”
齐晞下意识握紧把手加速,不好意思地低下点头解释:“咳,这个,我晕车,抱歉,我再快点。”
然后齐媮发现,他们提速行驶不过十米,就又恢复原速。赵冏的单车在前面带路,还得时不时回头看看他们跟上没。
车刚停稳,齐媮就下车往前走。来到向安悦家门前,发现每个房间都是黑的。
齐晞上前准备敲门,齐媮拦下他:“席睿不喜欢待在黑的地方,他不在这。”
“附近找找。”赵冏带着齐媮,三人兵分两路,在周围寻找。
深夜能待人的地方不多,酒吧席睿不会带向安悦去,大排档席睿不愿意去,最可能的地方是有灯的公园或者路边。齐晞骑着小电瓶漫无目的地逛着,说实话他不打算找什么人,最好让席睿在外面多吃点苦头。路过一条尚有人烟的夜街,拐弯穿过一条石子小道,来到一段柏油路上,周边有序间隔着长凳,路灯忽亮忽灭。齐晞笃定了些继续开,终于在快到尽头的时候看见并肩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男生的脚边还放着一个行李箱。齐晞直接从他们身边经过,停在不远处的草丛后,叫来赵冏和齐媮。
“是吧?”齐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他跟席睿不认识。
齐媮想走进看一看,被赵冏拉住,贸然过去,肯定不行。齐媮退回来,看见女生身上的外套,灰色冲锋衣,席睿也有一件。这时,赵冏的电话突然响了,是魏皖打来的。
“小媮啊,我马上登机,你在家等着我啊。”魏皖带着助理连夜来到机场,同时也通知了席文远出来找人。
“魏姨,您别担心,找到了,您到时候直接过来吧。”齐媮说话很小声,用手捂着通话口。
“天呐,你这么晚出去多不安全!就让他多吃点苦好了,你快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魏皖自责极了,“不过,小媮,可以麻烦你来跟我说说吗?你们发生什么了?”
席睿的臭脾气,她这个亲妈可太知道了。
沉默中,机场的广播念到魏皖的名字,齐媮应一声好,匆匆挂断。
“我带你去。”齐晞跨上小电瓶,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不,我自己打车。”齐媮想也不想地拒绝,她是去接人而不是郊游。
这时,赵冏看一眼时间,开口道:“你一个人不行,坐他的车,去到刚好。”
齐媮无奈地看向赵冏,不死心,可对方点点头,不容置喙:“这儿我守着,有事电话。”
于是,齐晞美滋滋载着齐媮离开,在齐媮的嫌弃下,齐晞觉得自己仿佛在以不要命的速度开车,还是疲劳驾驶。抵达机场后,齐晞到便利店买了咖啡和关东煮。齐媮接受了咖啡,没要关东煮。
“不喜欢吃吗?”齐晞略微失落地捧着关东煮,他以为女孩子应该会比较喜欢这类东西。
齐媮尴尬地摸摸鼻子:“我海带过敏。”
齐晞沉默一会,跑回便利店买了个肉松面包给齐媮,自己把关东煮吃了。看齐媮还是没有动,齐晞把口袋里的钱和付款码都掏出来。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自己去挑吧。或者你告诉我我帮你买,等下你应该没机会好好吃早餐,不吃早餐不行的,对身体不好。”齐晞半边脸鼓着,鱼丸在他嘴里漏出一角。
齐媮看他一会儿,低头撕开包装咬面包:“太早了,吃不下。”
齐晞讪讪的看了眼时间,五点五十。齐媮吃下一半面包,实在没胃口,放在一边。
“谢谢你。”齐媮揉揉酸痛的手腕。
齐晞吃东西的动作一顿,舔了舔嘴上的油:“没关系,有事找我就行,我肯定给你办妥了。”
齐媮看过来,飘散的长发延至无边夜色,渐渐和十一年前的夜晚重叠。
“你如果要问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想要有个家人,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哪怕他们都说你和你妈妈不好,但是那是大人的事,跟我们没关系。当然了是朋友也可以。我妈妈不喜欢我,平时我喊她阿姨。所以我还挺羡慕别人的,一直想把你找出来告诉别人我也有家人,有妹妹。”齐晞目不转睛看着齐媮把话说完。
齐媮不适应别人这么认真跟她说话,他们从真正意义上来说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
她张了张嘴,又低头绞手指。
“你小时候,为什么又跑回来道歉?”
齐晞笑了,想摸摸齐媮的头,最后还是没伸手。
“总要有人为那荒唐的一切向你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