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海斌不敢再深想,用力拍了拍任锦川紧绷的肩背。
“现在的医疗水平很高,他一定会没事的。等手术完了,好好养着,一定能恢复过来。”
这话既是在安抚眼前的挚友,也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心也在同样地高悬不落。
下车时他随手从车载冰箱拿了两瓶水,将任锦川常喝的那个牌子递过去:“要不……等他出院,干脆接你那儿去?”他把自己那瓶拧开,灌了一口,才接着说道,“天天盯着,总出不了大差错。”
任锦川闻言,心口蓦地一颤。
他没有接话,将掌中的塑料瓶攥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走廊顶灯熄灭了大半,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面上,拉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远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仍在流动。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斌子,你先回去。“长山那边,就照我们下午在唐菖蒲定好的方案推进。”情绪依旧没有好转。
樊海斌知道,这个轻描淡写被提及的“方案”,背后是至少九位数的资本暗潮涌动,足以让第二天的财经版头条变天。
这会儿就这么随意地说出来,也正是他最佩服任锦川的一个地方,天大的事情,不冒进,布长线,永远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
下午在唐菖蒲的那场“闲聊”,那是因为早就备好了撑天的长杆,他们这边的天,塌不下来。
今晚将是那些“倒霉蛋儿”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
公事公办处理,他们,罪有应得!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在对上任锦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所有话又都咽了回去。
“一切都会好的。”他最终只是重复着这句安慰,用力又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转身离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直到那回声彻底消失,任锦川才抬起手,修长手指勾住挺括的衬衫领口,有些粗暴地扯开了第一颗纽扣,接着是第二颗。
就在这时——
沉闷的振动声,突兀地从他口袋里传了出来。
不是自己的手机。
他愣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掏出了那部属于尉迟逸君的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跳动着一个名字:滴星儿。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逸君?”电话那头传来温和的男声,背景音干净,“手术……做完了吗?怎么样?”声音很年轻,非常年轻。
那声线像浸着春日的暖阳,不急不躁,但是被小心翼翼藏起的急切,还是从缝隙中漏了出来,被任锦川察觉到。
他右手之前一直在口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银镯被他拿了出来:“手术很成功,在恢复室观察。”
“我是这个手机主人的朋友,我叫滴星。”对面的人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真是谢谢您。请问您是……?”
“他的朋友。”任锦川答得简洁,无意展开,“我送他来的。”
“原来如此,太感谢了。”对方变得更加恳切,甚至迅速带上了过于流畅的热络,“是这样,我已经联系好一位非常专业的护工,经验很丰富,晚上就能过来接手,之后就不再麻烦您……”
任锦川没有立刻回他。
电话那头那份急于推进的热情,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被迫冷却了下去。
这种迅速“接管”的姿态,仿佛他才是尉迟逸君身边,最亲密无间的代理人,正试图将任锦川这个“外人”礼貌快速地清理出场。
听筒里只剩下细微的电流杂音,和他稳定的呼吸声。
镜片后的目光低垂,再次落回手中的银镯,指节收紧,让那古朴的凤纹棱角深深硌进指腹。
沉默在空气中停留了数秒。
他再度开口,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不必麻烦。”稍作停顿,语速刻意放缓,“人是在我眼前出的事,在我的地方,我得管到底。”
几句干涩的客套后,通话被单方面切断。
任锦川慢慢放下手机,他盯着漆黑的屏幕。
那份过于流畅的热络,那种迫不及待想要接手一切的姿态——像是一只圈划领地的兽,想要急切地留下自己的气味。
语气中的关切都快要溢出听筒了,远远超出普通朋友应有的分寸。
来医院的路上,最后那一个电话……也是打给他的吗?
他,和尉迟逸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任锦川面上波澜不惊,眼底已经有本能的不悦,缓缓弥漫开来。
振动再次从手上传来,屏幕应声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任锦川目光微凝,再次按下接听键。
“您好,冒昧打扰。我叫张光熙,”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用词极为得体的男声,不疾不徐,“我是尉迟逸君的好朋友。刚接到国内同学的消息,说他突发急病入院了。请问您是否方便告知他目前的情况?”
“我是他朋友。胃出血,已经控制了,手术很成功。”任锦川闭着眼,手术室门前刺目的红灯,再次在眼前浮现。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一瞬,随即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太好了。非常感谢您告知我情况,也谢谢您照顾他。”话里带着真挚的感激,还有远在海外无能为力的歉意,“他的胃一直很不好……没想到会搞到要动手术的地步。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任锦川回应一如既往的简短,就像他此刻紧抿的唇线。
“那……不打扰您了。”随后电话被对方礼貌地挂断。
任锦川缓缓将手机从耳边移开。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单调地重复着。
这个自称张光熙的人,与那个“滴星儿”截然不同。
他的担忧被妥帖地包裹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中,不越雷池半步。
一位旧相识。
掌心里的手机,因为长时间握着微微发烫。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反复交替:一个是急切试图越界的“滴星儿”,另一个,是克制有礼,将一切情绪都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张光熙。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只凤纹银镯上。
——————
与此同时的大洋彼岸,阳光正透过宽敞的落地窗,将张光熙的身影拉得修长。
他刚刚结束那通越洋电话,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与国内宿舍老大的聊天窗口。
周遭的空气变得冷上了几分,他盯着屏幕,想着那些关于尉迟逸君住院的对话,从心底升起了一抹怪异感觉。
他知道那家伙的胃一直不好。那只总是放在床头的木碗,常年盛着橙子、桔子、柚子……
那是尉迟逸君缓解失眠的偏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严重到要动手术的地步。
还有……
那个拿着尉迟逸君手机的男人。
他是谁?
张光熙翻看着与尉迟逸君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那家伙嫌发信息麻烦,自己给他发过去,他多数是回拨电话过来。
后来正经事他就打电话,闲聊发的信息也都备注“闲聊”,导致很短的时间,就看完了他俩几个月的聊天记录。
最近几个月没有任何男人名字频繁出现。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又一个个被他否定。
是在那些兼职时结识的新朋友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忽然推开键盘,站起来。莫名的不安悄悄缠绕上心头,像一条看不见的绳子,越勒越紧。
【术后0-24小时,绝对卧床期】
手术后,VIP病房内。
镇痛泵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衬托着病房内的安静。
药效正一点点褪去,尉迟逸君的意识,从一片混沌里恢复了清明。
清明是回来了,可疼痛也跟着醒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疼。
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次小心翼翼的拉扯。腹部的缝合线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的胸腔起伏,一下下地显摆着自己的存在感。
疼。
……是消毒水的味道。
医院。
记忆的画面开始回笼。
餐厅里的冲突,任锦川那张脸,飞驰的汽车,还有那根令人作呕的胃镜管……
他的左手腕沉甸甸的。那宝贝还在。
难以言喻的安心念头刚一升起,立刻被更大的困惑淹没。
那个人为什么对这镯子这么关注?他到底是谁?
他眼神扫过悬挂的输液瓶,标签上写着:“卡文注射液(总营养混合液)80ml/h”。
旁边是心电监护,闪烁着相对平稳的数字,唯独那个疼痛评分,顽固地停在留在7分(满分10分)。
瞥见镇痛泵上刺眼的费用标签:280元/天。
“停掉。”他声音沙哑,但是斩钉截铁。
护士正在调整输液速度,听到后一怔:“尉迟先生,您的疼痛评分还很高……”
她下意识看向刚走进病房的那道身影,眼神里带着询问。
任锦川逆光站在门口,身影被拉得异常高大,沉默得像一座山。
尉迟逸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伤口突然一抽,疼得他眼前发黑,倒吸一口冷气:“呃……咳……停掉!我说……停掉!”
眼角被疼痛和愤怒烧红,他浑不在意,死死坚持。
任锦川示意护士稍等,几步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监护仪上的“7”:“静脉推注氟比洛芬酯50mg。费用记我账上。”
“你!”尉迟逸君怒视他。
任锦川平静计算:“疼痛应激,会使胃酸分泌增加30%,算下来,你今天多用的奥美拉唑,够买根0.3毫米的根管锉。”
“身体垮了,”他继续说着,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尉迟逸君心上,“你的希望和所有,和你所有在乎的东西,都将是泡影。”
——“泡影”。
那两个字从任锦川唇间落下时,尉迟逸君觉得自己的神经,被狠狠敲了一下。
他攥着真丝被单的手指突地收紧。他应该保持冷静。
五志过极!情志内伤!大气伤肝!胃已经累垮了,不能让肝再出问题。
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急剧收缩,想要将处在逆光中的那人,看得更真切些。
他看到对方眼底不容商量的坚决,也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怜悯?还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别开脸,紧紧咬住下唇内侧,甜腥味在舌尖迅速弥漫开来。
任锦川目光微沉,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一旁,温毯机的电源灯亮着。
这场交锋,他输了。默认了推注。
冰凉的药液涌入血管,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但那股被强行干预的憋闷,像厚重的雾霾积在胸口,越来越浓。
很快他又瞥见温毯机的指示灯亮着,伸手就要关掉。
“这个……”任锦川微微皱眉。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执拗地关掉开关,“55块一小时的温暖,买不起彻骨寒。”
任锦川还要坚持,不想让他关了那东西:“你的体温——”
“死不了人。”
任锦川没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进。”任锦川转过身,看见谭济舟站在门口,他直接走出病房。
“任总,”谭济舟轻轻带上门,“昨天闯红灯的罚单和情况说明,已经处理好了。”
任锦川点点头,看着他等下文。
他这个助理要是只因为这样一桩小事,不会这么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