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冰层结得很厚,文雁星心里有气,走路也格外潦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她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看人点头哈腰很好玩吗?
一走七年没有联系,干嘛装得很熟的样子?
文雁星恨恨地踢开脚边的雪团。用力过猛,一脚把自己也带倒,“咚”摔了个屁股墩。
文雁星疼得龇牙咧嘴,她把手套摘掉,小发雷霆丢向一边,就势躺下。薄薄一层新雪,底下都是旧冰。穿得再厚,也阻挡不住透过布料的刺骨寒意。别管了,她今天就要冻死自己。
“雁星!”
比脚步先到的是着急的声音。像竹子一样的声音。
这样想着,那个人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总是沉静的脸现在也显露出焦急。
厉耀我看到她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心都跳漏了一拍。偏偏还不敢随便移动,怕她摔得严重:“雁星,雁星你摔哪了?”
文雁星闭眼,不理她。
厉耀我迅速拿出手机,拨号120,同时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嘟”声还没响,一只手擦过她的脸颊,热意极短地停留一瞬。电话被拿走挂断。
“死不了。”
文雁星把外套一掀,连带电话一起丢给厉耀我。麻利地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雪。
看她还能起身,厉耀我送了口气,她下意识去扶她,手指却在接触到衣物时停下。
斟酌了一下,有些小心翼翼:“要不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文雁星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这样的语气停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浊意呼出来。毫无表情地转身:“现在装熟有任何必要吗?”
厉耀我垂眸,没有言语。风适时的吹过,挡住了她的神情。
“你是觉得继续沉默,我们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好如初?”
本不该这样的,最刺痛人心的话,为什么要刺向她?
“你知道高考前后我找了你多久吗?我快把溪岗翻过来了。”
平静、冷漠、没有控诉和怒骂,像在描述别人的事情。雪飘在她的头发上,很快融化,变成水珠落下来。
厉耀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拭去那片雪水。文雁星抬手挡开。
厉耀我愣了一下,眼神有点落寞:“对不起,雁星,当时我真的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讨债的人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你还有那么好的前程,不能因为我受到干扰。”
这就是问题。七年过去了,还是这个问题。文雁星很清楚,厉耀我当时的处境,她很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她很清楚她不得不放弃高考。
正因为她没有办法怪她,所以她只能独自吞掉担忧、想念、情愫、害怕…
听到一次厉耀我的名字,杂糅的情绪就会化作一滴雨落下来。从她消失不见开始,十七岁的文雁星永远在经历一场暴雨,一场旷日持久、时至今时也未停歇的的暴雨。
而二十四岁的文雁星,没有资格叫停它。
两个人相顾无言。周围很静,雪还在下。
良久,文雁星打破沉默:“都过去了,既然没有联系,也许是天意。以后再见面,就当作不认识吧。”
说完这句话,她不愿意继续,转身离开。
厉耀我就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她很了解文雁星的脾气,这时候追上去,只是徒劳的纠缠。
她把绿白相间的围巾取下来,透过围巾看曾经满心欢喜织围巾的人。
她不后悔那时候的决定,但是太年轻的她处理得不够好,伤了文雁星的心。就当作是不认识吧,那她们就能重新认识了。
到底是在干什么,演电视剧吗?文雁星怀疑自己,是不是写剧本走火入魔了。待会还要坐人家的车回市里,是要怎么不认识呢?
文雁星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深刻检讨自己。拿人手软,她也很想硬气地说不去了。但是没办法,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她不可能放弃。
乱七八糟。
“咚咚”奶奶推开门,提了两大包年货进来。
“星星,这些一起带着,跟你妈妈一块吃。她一个人又要工作,没时间准备这些。”
文雁星一下就熨贴了。她像一滩泥水一样挂在奶奶身上,嘤嘤嘤地耍赖:“不想出去,好冷哦,春天能不能今天就来?”
奶奶哈哈大笑一声,拍了拍她的头:“傻丫头,快收拾吧。”
大包小包的又原样装好。文雁星跟着出去铲雪,人多力量大,下午四五点,勉强开了一条能走的路。
文雁星尽量避免和厉耀我一对一的相处。此时厉耀我被村长和奶奶围住,几个大红袋子的腊鸭腊鱼。一箱子橘子、饼干就要往车上送。
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被扯来扯去也没见烦,还能扶着老人让她们注意脚下。比高中的时候八面玲珑多了。
眼看着那边寒暄结束,文雁星立马正襟危坐,往角落里疯狂腾挪,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右边车门被打开,寒风卷着雪花见缝插针,落进黑色皮质座椅。在厉耀我坐下之前,文雁星伸手拂去了。
人坐下,皮质座椅轻轻陷进去,发出咯吱一声。身边多了另一个人类体温,陡然变暖。
“张师傅,开车吧。”
“对不起雁星,很冷吧?刚刚奶奶提了很多东西,我多留了一会。”
跟谁装熟呢,不是说了不认识吗。文雁星头侧过去,始终没看身边的人。
汽车缓缓启动,车内暖气很足,玻璃窗白蒙蒙一片,窗外的世界雾里看花。文雁星靠在边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她伸出手指,画了几颗五角星,又画了一颗太阳。
手指顿住,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用手掌迅速抹去。
一包纸巾轻轻递过来。话也是轻轻的。“用这个擦,玻璃太冰了。”
文雁星没好气地接过来,胡乱擦一通。不再动作了。
缓慢行驶的汽车融入了白色的世界。大雪覆盖整座城市,路上没有别的车,或者人。
文雁星渐渐睡着。
厉耀我打开车座旁的储物格,拿出一个小毯子,仔细地盖在她身上。
一片飘扬的雪花划过车窗,轻柔落地。
文雁星八点半起来的时候,文颖已经出去上班了,冰箱上贴了张便利贴,嘱咐她工作结束后买菜回家。
她这一晚上睡得很沉,但并不算好。梦到了无数个青春时期的片段,又化作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
算了,大路两头,各走一边,不过是偶遇,不必在意。
于是就变成了在意得不行的局面。她多少有点乌鸦嘴在身上的。
会议室里,人员不少,她却一眼就看到了厉耀我。这人今天穿着一身收身黑色大衣,看着格外挺拔。身边围了一圈人,她在其中言笑晏晏。
文雁星心情复杂,昨天是在给她打预防针吗?
到场的除了她们,都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很是轻车熟路。灯光变暗,纷纷落座。
一个留着利落短发,很是精神干练的女人上前。她扫视了场内一圈,对旁边微微点头,投影仪打开。
“大家好,感谢各位到场。我是本次溪岗市宣传微电影的负责人兼导演,包韵。”
“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此次工作的两位外援老师。编剧老师,文雁星老师。”
掌声四起。
文雁星站起来,点头致意。
“还有本次电影的主角,也是我们的赞助商:欢乐万家的厉耀我老板。”
掌声激烈。
厉耀我面带微笑,先是对着包韵点头,再转过身来向左右致意。
“大家好,我是厉耀我,合作愉快。”
“本次宣传活动上上下下都很重视,时间紧,任务重,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那么接下来,我们分配具体工作…”
包韵不讲废话,文雁星听得很认真。她记下了几个关键时间:一月中旬要有成稿,二月初确定稿子,紧接着开机。
整部微电影需要在三月二十日前完成,赶着桃花盛开,配合旅游局一起推广,吸引游客。
时间确实紧张,文雁星已经开始构思了。
“那么今天就按照我们的分组。厉老板、文老师和摄影组由我带队,城市采风。其余组别由组长安排任务,散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公事公办,同事而已。文雁星这样安慰自己。
人员按照分组聚在一起。摄影组人不多,除了包韵还有两个小姑娘,看着很青涩,应该才毕业不久。
“那么我们就出发吧,今天第一站,溪岗中学。”
厉耀我没有搞特殊开自己的车,而是和她们一起上了面包车。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膝盖抵着膝盖。
旁边的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包韵在前头开车,音乐放得很沉浸。
文雁星专注地刷着手机。没有人找她,但她手指操作得很繁忙。
她打开一个app又关闭。打开小红书,发现信息栏变成了99
上次发的那条没头没尾的帖子不知道怎么火了。一群人在截图的评论底下蹲着。
文雁星咬牙切齿。手指噼里啪啦:
“没有任何故事!朋友告诉我一个很久不联系的人的近况,我觉得没有必要,我完全不在意,仅此而已!”
打完又觉得没必要,想直接删帖。
车子一个趔趄,还没按下确定,手机呈抛物线往前,文雁星的身体跟着往前一个猛倾,撞到厉耀我怀里,两人都吃痛一声闷哼。
淡淡的雨后金银花味道。忍冬,她最爱的香水,也是她送给厉耀我的第一瓶香水。
文雁星一瞬有点失神。
“抱歉啊,刚有个人横穿马路,没事吧?”
“没事。”
她听到厉耀我这样说,声音从她的胸膛传过来,闷闷的。
厉耀我轻拍她的背,眼神满是关切:“还好吗,有没有撞到哪里?”
文雁星撑起身体,和她对上视线,又垂眸,神色难辨,扭头看向窗外。
刚才文雁星撞到了锁骨,却像没感觉到一样。厉耀我看着她的侧脸,露出一抹极快消失的笑意。
已经存在的记忆不会消失,如果遗忘,想起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