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人猜测的不同,厉耀我和欢乐万家的创始人皇甫婙,关系并非你死我活的夺位。恰恰相反。
“阿耀,你不是不喜欢出镜吗,这次怎么会答应微电影拍摄?”皇甫婙倒了两杯白葡萄酒,禾杆黄的液体从杯壁滑落,她最近迷上品酒,橱柜里摆得满满当当。
厉耀我站在透明的窗边,今年的雪还没来,寒风凛凛,路上行人稀少。
“宣传一下,也不是坏事。”
她这样说,手却不自觉攥住搭在一旁的围巾。那是一条绿白相间的毛线围巾,看着很旧了。
皇甫婙看在眼里,并未多说什么。她递过来一杯酒:“开胃酒,尝尝。”
厉耀我接过来,抿了一口。她不爱喝酒,在不得以的应酬场合时,也只是抿一口。
“当年开欢乐万家的时候,为了求人,喝酒喝到吐。”皇甫婙慢慢尝了一口,眼角眉梢都乐得弯弯的。“香气浓郁,口感又很清爽,不错。”
“当时想以后赚钱了,这辈子再也不喝酒了。没想到啊……”
听到她提起往事,厉耀我神色缓和,转身碰了下她的杯子:“婙姨,现在不喝,等下妈妈回来了就喝不了了。”
话才落音,门口就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皇甫婙瞬间像受了惊吓的猫,连忙朝她打眼色,然后冲去门口拦住厉圆。
“辛苦了圆圆,今天有啥好吃的啊?”
厉圆现在留着短发,眉眼弯弯,笑得很温柔。“你想吃的都有,耀我呢?”
“等着你呢。”皇甫婙把她手上的菜都拎过来。
“妈妈。”厉耀我就站在她身后,看厉圆脸吹得红红的,双手贴上她的脸颊,果然冻得冰冷。
厉圆脱掉手套,覆盖在厉耀我的手上,眼眶有点红:“回来了就安心住下,都忙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皇甫婙已经在厨房开始备菜了,她探出半个身子:“好啦,你俩,再不过来帮忙,这顿午饭要下午才能吃上了。”
“好久没吃到妈妈和婙姨的手艺了。”土豆炖牛肉、四季豆炒虾仁、蒜茸粉丝、菠菜豆腐汤。色香味俱全。
“多吃点。”厉圆看她大口吃饭,心里也高兴。
“在家能住几天?”
“明天去一趟乡下,有一些助农的事情,后期拍摄都住家。”
厉耀我的手机一直在亮,不停有消息进来。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想处理工作消息,屏幕此刻显示的一通电话,却让她夹菜的动作微滞。
“我接个电话,你们先吃。”
“工作要紧,你忙你的。”厉圆似乎发现了刚才的白葡萄酒,此刻注意力都在皇甫婙身上。
“圆圆,我就喝了一点点,真的就一点,不信你问耀我!”
“你还让耀我也喝酒了?”
皇甫婙向来她投来求助的眼神。
厉耀我看着她们拌嘴,很淡地笑了。至少妈妈过得很幸福,她们都从那个泥潭中逃离。
只是她的幸福支离破碎,再难拼凑。
她拿着手机走到客厅接起:“您好,我是厉耀我。”
“厉老板您好,我是溪岗宣传部。这边是跟您说一声,您推荐的编剧老师已经接受了我们的邀请,碰头会我们定在后天,您这边方便吗?”
厉耀我有几秒钟没有说话,她把手机握得很紧。
“厉老板?”
“…没有问题。”
“好的,那么稍后我把具体日程地址发送给您。”
“辛苦。”
厉耀我挂了电话。
她是一个不会放弃的人。再难拼凑的图,她也有耐心一块块复原。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厉耀我很认真地看完了这一段。
“…预计明日局部地区会有降雪,请各位市民做好防寒、防冻措施。”
2025年的天气预报确实已经足够准确。第二天下午时分,棉絮一样的雪花悠悠荡荡落下来,不一时,房屋道路都花白。
文雁星坐着大巴车到达白马村时,奶奶已经在村口等候了,她十年如一日穿着那件暗红色的棉袄,用围巾把脸给裹得严严实实。
“吃饭没有?累不累这一路上?”
奶奶一把接过她的背包,掏出一个还热乎的暖手宝。
“姨,接人啊?”
路过几个扛着麻袋的大叔,熟稔地打招呼。
“是啊,我孙女,刚从上海回来呢。”奶奶一脸骄傲。
“这就是志华那个在大城市当作家的孩子啊,了不得,长这么大了。”
文雁星听到父亲的名字,神情很淡。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
两人拖着大包小包就往村里走,奶奶一边说着这几年的变化。政策好了,马路修到村口,想去城里再也不用转车几趟。
老家房子离村口并不远,正对着一大片田野,夏天的时候绿稻如波浪。冬季田里都光秃秃的,只有鸟儿时不时停留在电线杆上。
靠近道路旁有一幢房子坐落田中,从这里看去,只能看见侧面的白墙。墙上画着一副巨大的喷漆画,农忙时节风吹稻浪,人们脸上都是丰收喜悦。
文雁星驻足,看了很久。
“那是秋天的时候一个老板请人画的。美丽乡村建设嘛,人家出了不少钱。说起来那老板跟你还是同一个高中呢。”
她的高中在小小的溪岗市算是拔尖,优秀校友不在少数。文雁星没有过多在意,不过这些变化可以记录下来作为素材。
记忆里的黄泥巴路被填平、坐着像过山车的三蹦子被小汽车取代、一幢幢房屋被统一翻新。
她确实很久没回来了。
“快进屋啰,外头冷得很嘞。”
大雪已经覆盖了道路,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烦恼都随之消散。文雁星打了个喷嚏,转身回屋。
老家的布局还是没有改变,只是爸妈离婚时不要的家具都搬了过来。有一张米色的皮沙发,奶奶擦洗得很干净,小时候她调皮画上去的印迹都变淡了。
中间放了个大方桌子,盖着厚厚的棉被,里面是烤的炭火。此时火烧得旺旺的,整个堂屋都很温暖。爷爷穿着他的迷彩工装服,拧着工具箱:“后头那个屋檐我给固好了。”
转头看到她,黝黑的脸上也展露笑意:“回来了?”
文雁星放下行李箱,也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回来了。”
雪下了一夜。
第二天文雁星是被吵醒的。鸡鸭先开始叫唤,大黄狗吠吠。奶奶趿拉着拖鞋经过。她却一点不觉得烦,静静听了一会,又睡过去。
再次醒来就是坏消息了。
大过头的雪失去了诗情画意的机会,反而成为灾祸。路上结冰了,雪堆得到人小腿膝盖那么深。有人家的屋檐被压垮了,全家老小都在忙着抢修。
文雁星打开门就是这样的场景,家家户户都在齐心协力铲雪。冰结得太深,撒盐都见效很慢。
车被禁止通行。这样的天气,走路都打滑。
奶奶正铲到门口,见文雁星呆呆愣愣站在门口,喊了她一声:“雁星,饺子在锅里,热乎的!”
邻居们闻言纷纷投来目光。
“英华姐,你家孙女回来啦?”
“对呀,这孩子想着我们两个老的,直接从上海坐飞机来的嘞。”
“上海赚大钱啊,英华姐好福气嘞。”
囊中比较羞涩的文雁星不太好意思。风吹过来,又冻了一个激灵。她默默回屋,再加了一件毛衣。锅里的水饺还热腾腾的,奶奶爷爷的碗筷都放在水槽里,看来是吃过了。
冬天早上热乎的水饺就是人生一大享受,文雁星喝了口汤,给自己吃美了。
这么大的雪,上一次还是在2008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融了。
有点不对。
文雁星有点迟疑,她好像忘了什么。
非常不对。
她明天得去开会啊!!!
咬了一半的饺子变得滋味全无,文雁星三口作两口扒完,急匆匆洗碗,然后拿着手机冲出门。
雪还在下,温度持续走低。
文雁星却急得有点冒汗。
“奶奶,这个雪什么时候才会化呀?”
“说不好,这雪一直下下去,可能得好几天。”
“那什么时候可以通车呢?”她快哭了,她已经脑补出无数个后果了。这么好的工作机会直接告吹,然后业内传出她居然敢鸽官方,口碑跳楼下降,最后混不下去…
“别着急,雁星,怎么了?” 奶奶看她神色不对,放下铲子。
“我明天有个很重要的会议,必须得回市里。今天晚上能通车吗?”
一听是工作的事,奶奶神情也严肃了,她脱下手套,从怀里掏出电话。
不知道打到哪里,说了几句后奶奶神色欣喜,连连道谢挂断。
“雁星,村委会说那个大老板这时候也在村里,她的车子是防滑的,今晚上可以带你一起走。”
感谢奶奶,感谢村委会,感谢大老板,感谢天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我先带我孙女过去一趟,麻烦你们先干着嘞。”
“说哪里的话,娃工作重要,别耽误了。”
“是啊,快去吧,放一百个心。”
文雁星就这样穿着运动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奶奶往前走。老太太健步如飞,年青人气喘吁吁。
村委会的办公室就在村头,不是很远。一排小平房,都是统一的深红色防盗门。
奶奶熟练地走到第二间屋子,敲了敲门。
“何姐姐,是我嘞,英华。”
屋里轻微的细响,然后门从内打开。一股暖风扑面而来。
“快进来,冷吧,进来说话。”
文雁星像个小鸡崽一样跟着奶奶后面,尽量大声地打了个招呼:“何奶奶好。”
“诶,雁星,快进来坐,刚好老板在这,你跟她说,你们年轻人。”
文雁星略微拘谨地进去,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老板,她都有种被面试的感觉:“老板您好,感谢…”
后面半句话硬生生卡住了。
厉耀我就站在桌前,她穿着一身驼色的大衣,看着就是质地高档的高级货,显得人更高大了。
头发齐肩,有点湿漉漉的。脖子上围了一条不相配的浅绿色格子围巾。该死的围巾,还留着是要给谁看笑话?肤色倒是变深了,五官一如既往的明艳。当年那朵白玫瑰,如今更像是一支傲雪的松竹。
穿着花棉袄厚睡裤,蓬头垢面,遇到最不想遇到的人,好极了。
厉耀我显然也吃了一惊,她很快反应过来,向前走了一步。
“雁星…”
就是这一步,让文雁星如梦初醒。
她退了一步,打开门,头也不回地逃进风雪里。
当一个好不容易忽视的、没有尽头的难题再一次出现,要怎么办?
漫天的雪也不知道答案。
文雁星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