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闻到的是刺鼻的气味,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声音。
林知厄听的不太真切,只觉得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到处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强行催动自创符箓的经脉更是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他近期经常梦魇,今日或许是伤痛的缘故,竟然梦到了他还没被收入宗门的过去。
那是一个光线昏暗,空气污浊,破败漏风的窝棚。
整个窝棚黑黢黢,只有一盏油灯还在挣扎着摇曳。
小小的林知厄跪坐在一张破草席前,额角上伤口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血和尘土也糊在脸颊和脖颈上,带来一阵阵难耐的瘙痒。
他低垂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只是为了不让泪水滚落出来,可是身体却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但这颤抖并非源于额角的疼痛,而是因为刚才他又没能抢到吃的。
为了那几块不知道从哪个馊水桶边上捡来的干粮,好几人殴打在一起。他紧紧抱着饼,被人推搡着撞在冰冷的墙面上,眼前一黑,额角顿时见了红。
混乱中,他趴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怀中的食物被那个最高最壮的男孩抢走,塞进嘴里得意的咀嚼。
回想到这里,林知厄还是没控制住,眼泪滴落,砸落在草席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吸了吸鼻子,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把血污和尘土抹得更开。
“娘,娘。”
他开始控制不住的哽咽着,抓住躺着的女人手掌,将她的手努力的贴在自己脸上,蹭着诉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又没抢到吃的。”
那是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但在林知厄的记忆中她曾是美丽的,不过是长期的饥饿和病痛早已榨干了她的生命力。
林知厄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开始恐慌,更加用力的抓住她的手:“别走,别离开我……拜托了!”
他一遍遍哽咽着道歉,语言颠倒得不停说这话,身体因为巨大的自责和无助而颤抖,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狼狈的沟壑。
他试图用忏悔换回女人的命。
回应他的,只有母亲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
就这样沉默着,林知厄感觉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周围一切抖好安静,好可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就连紧紧抓着的那只手也开始变得冰冷。
然后,那只手动了一下。
“别哭……别怪自己了。”
他听见那个女人这样说。
他还太小了,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到了现在就连记忆也模糊了些许,他只依稀记得母亲说着:“别怪自己了。活下去。”
小厄,别怪自己的。
怪我吧。
梦境总是跳转的很快,他又感觉自己回到了上元灯节,父母抓着他的手,那时他们家还是名门望族,他还是林家公子。
“爹,娘,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家里那小厮总是炫耀自己的名字,我也想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林知厄手中抓着小花灯,整个人缩在厚厚的衣服里,抬起红扑扑肉嘟嘟的脸看向父母。
父亲轻笑了两声,不动声色的帮助母亲避开人群,同时拍了拍林知厄的头:“知厄,这个名字是取自厄运应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怎么样,是一个好名字吧?”
“代表着否极泰来呢。”母亲补充道,林知厄懵懵懂懂的点点头,父母就又笑了起来。
“知厄还小,不理解也没关系。”
“爹之后慢慢教你。”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林知厄喉咙里挤出,微弱得几乎不听不见,但易垣翻书的手立刻顿了一下,接着把手中的书放到了柜子上。
“醒了?”
林知厄模模糊糊的睁开眼,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的是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循声望去,易垣正好举着一杯温热的清水递了过来。
“……谢谢。”
林知厄撑着自己坐起身来,接过易垣手中的瓷盏小口小口喝着,喝了好半回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啊!宗门大比!”
“林公子可歇着吧。”门口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贺绵期单手端着个碗,林知厄甚至感觉隐约还能看见飘起来了缕缕黑烟,“托你的福,宗门大比延期了。比武台明天估计才能修好。”
他走近,那股刺鼻的味道就越强烈,林知厄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往后缩了缩。
贺绵期把碗狠狠放在桌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林知厄你个蠢货,非要逞这个强吗!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灵力枯竭死了!这一天下来要不是我们给你输灵力,你就等着埋进土里吧!”
“可不是嘛。”
周桉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她姿态依旧优雅,闻到房间里的味道,拿起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目光落在林知厄身上时:“下次再这么逞能,我就让小陌把你胳膊卸了。”
“行了,醒了就好。”
曲陌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下了战斗时的短袍,穿着一身素雅的悯心宗常服,她拿过贺绵期刚才放下来的碗,往里面丢了几块饴糖。
“你是梦魇了吗?”
听见这句话,林知厄身体几不可察的一僵,对上曲陌的眼眸,他下意识避开了视线,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些狼狈和脆弱,他不愿展露出来。
曲陌没多说什么,而是把搅匀了的药递给他,让他喝下去,然后说着:“你别生了心魔。你知道的,修仙之路最忌讳这些。”
林知厄看着曲陌带着关切的脸庞,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再次闪过脑海。一种酸楚和依赖的情绪毫无预兆的冲上鼻腔,林知厄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几乎是本能的喃喃道:“……娘?”
话一出口,林知厄自己都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窘迫感席卷而来,苍白的脸上瞬间腾起一丝红晕。
卧槽!我在说什么啊!我疯了吗!我去!
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停住了,贺绵期瞪大了眼睛,周桉泺扇风的手帕停在半空,表情极其精彩,连易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
“诶。”曲陌很乐意接受了这个称呼,并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下次再这样,娘就送你重新投胎转世吧。”
这句话落下,贺绵期和周桉泺两个人瞬间发出了爆笑,贺绵期甚至笑到跪在地上捶着地板,眼泪狂飙:“娘?!哈哈哈哈林知厄你伤到脑子了吧!”
周桉泺也试图捂住嘴,却还是控制不住的狂笑不止:“哈哈哈!娘!那林知厄你还要叫我姨妈呢哈哈哈哈!”
只有易垣还保持着淡定,不过他听见周桉泺的话像是陷入了思考,半响补充道:“要喊我舅舅。”
“……”林知厄羞愤欲绝,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的哀嚎,“都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
几人又打趣了几句,眼看着时间确实不早了,嘱托他明天是周桉泺的比赛,接着就离开了房间。
又陷入了静寂。
林知厄慢吞吞的把脑袋从被子里拿出来,愤愤不平的又骂了几个人几句,接着想要查看一下自己的伤势。
这一看,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天生识海宽广,灵力亲和度极高,吸收运转灵力向来如臂使指,顺畅无比。
这也是他能支撑那庞大符箓消耗的根本所在。
而现在,运行灵力的时候,他居然感觉到了疼痛,就连筋脉都在跳动一样。
该死。不会是强行使用符咒出问题了吧。
……明天,等明天看完周桉泺比赛,自己去找一下师尊吧。
师尊她肯定有办法的。
——
今天的宗门大比更加热闹了,擂台周围围了一圈人,大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林知厄走近了才听见喊的是周桉泺的名字。
“喂,来了。”贺绵期盯着他看了好几眼,皱眉丢给他一大瓶药,“啰,把这个吃了,脸苍白了和鬼一样。”
林知厄接过,闻到苦味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接过了药瓶,一口气吃到嘴里,幸好易垣恰到好处的送过来一颗饴糖。
林知厄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周桉泺那家伙,分明排场比我更吓人好吗。”
今天的周桉泺穿着宗门统一的服装,那是一身如火般红的短袍。
不过众人还是可以从袖口穿过的珍珠,衣服上反射的暗纹和贴身的材质,看出来她的高级不少。
她把长长的头发扎起一个高马尾,刘海和鬓发被风吹的飞起,手中握着一柄剑,就连剑鞘上都坠了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剑穗也是精致无比。
一个词,珠光宝气。
“啧啧啧,不愧是周国最受宠的小公主。”林知厄羡慕的啧啧称奇,在贺绵期吐槽自己也不缺钱的声音里反应过来,“那她的对手是谁?”
其余几人的视线快速投在易垣身上,果然,周桉泺的对手上台了,穿着紫色的标准修士服,一板一眼的样子和易垣一个样。
“凌云宗周桉泺!请赐教!”
周桉泺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像是一个还未出鞘的剑。
她随意的把剑斜指向地面,姿态闲适,仿佛不是来比武,而是来赴一场游园会。
“清育门易椎,请赐教。”
对面的易椎面色沉肃,抱剑行礼。他身形挺拔,一板一眼,紫衣整洁的没有一丝褶皱,与周桉泺那身价值不菲的凌云宗红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手中的剑也朴实无华,却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锋芒。
“我去,这么一对比,你们宗门都感觉好寒酸啊。”贺绵期嘴角抽搐了一下,易垣笑了一下:“无论那个宗门和桉泺对上,都会显得寒酸吧。”
“说的也是。”
直到裁判长老的身影慢悠悠出现在擂台边缘,台上凝滞到极点的气氛才被打破。
“哈。”
周桉泺忽然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的灵气都吸入肺腑。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骄矜之色的明眸此刻亮得惊人,燃烧着纯粹的,必胜的战意。
她唇角扬起,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笑容,声音清晰的传遍四方:“易椎哥,”
她甚至用了敬称,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你输定了。”
她手腕一翻,那柄长剑悍然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寒光,绝对是一柄绝世好剑。
她举着那把剑,一字一句宣告般说道:“因为我绝不会把魁首的位置,让给林知厄那个蠢货!”
看台上的林知厄嘴角狠狠一抽。
……哈,关我什么事。
易椎也笑了笑,接着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却隐约还带着点傲慢:“我也不会看在我弟弟的面子上让着你的。”
“不需要你让,我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的。”周桉泺不再多语,只等待着长老宣布比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