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为什么。
两人不是没有过岁月静好的时刻。
在蜀郡、在南巡、在从前……
知微的笑容猝不及防,刺入祝隶稷因身体不适而愈加阴郁烦躁的心底。祝隶稷心头微动,但也只是微动,他站在厢门外,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忘了移开目光。
直至平海在一旁极其轻微地咳嗽了一声,祝隶稷才骤然回过神。
“陛下,王大人与江大人已经在养心殿等候了。”
平海点到为止,是祝隶稷说要提醒他同大臣的会面时间的。
眼底那一瞬间的恍惚与沉迷迅速褪去,不知怎的,心头竟涌上一股无端的愤懑,仿佛某种本该固守的界限被不经意地侵越。
祝隶稷倏地甩了甩袖子,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
“不必进去了。”他声音冷硬,“把东西送进去给令妃。平海,我们走。”
——
养心殿内,熏香袅袅。
王渺枭与江覃已等候片刻。
如今的王渺枭,蟒袍加身,眉宇间虽仍存着几分锐利,但通身气度已大不相同。
尚了公主,又得了一双儿女,那股子从前外露的暴戾之气被收敛得极好,眼底甚至偶尔会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柔和。
他与江覃对坐,手边茶盏已凉了半分。
“江大人,如今朝局渐稳,你也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王渺枭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语气带着几分过来人的调侃,“成了家,方知这世间除了权柄功业,另有一番天地。我妻常说,府里添了孩子,连庭前的石阶都显得活泼些。”
回顾和祝华的婚姻,王渺枭想,二人的相识虽是各怀鬼胎的利用,可成了亲后,二人的性子都是直率不已,相处起来竟也没有什么不适,尤其是有了孩儿后,祝华眉眼多了几分温婉,偶尔还会为宴席归来的他烧水沐浴,添茶醒酒。
王渺枭并非沉溺温柔乡之人,野心与权力是他生命的底色。但与祝华的婚姻,这座由皇帝亲自缔结、看似纯粹利益的堡垒,这么些时日,内部也悄然滋生出了超出预期的、让他感到舒适甚至依恋的藤蔓。
他当真觉着这般的日子好,这才耐下心来劝解江覃。
快四十岁了,官居上品,又是名门独子,再拖延下去,可就连后代也生不出了。
江覃闻言,知道王渺枭话中的意思,只无奈地摇摇头,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的弧度。
“王大人说笑了。官职在身,不敢懈怠。至于婚姻,缘分未到,强求不得。”
“不若我帮大人牵段红线?”
“这……”江覃尚未答话,殿外便传来脚步声。
祝隶稷迈步进来,径直走到御案后坐下,案上早已摆好一副玲珑剔透的墨玉围棋。
“说吧,何事上奏。”祝隶稷信手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星位,又拈起白子,与自己对弈。
棋子落盘,声音清脆,隐隐透着一股心不在焉。
王渺枭与江覃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一步,正色道:“陛下,臣近日留意到,万家的势力,在朝堂上下,扩张得有些过快了。”
他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万祁将军坐镇中枢,其族中子弟、门生无数,在京都不显,地方上却有不少人倚仗万家权势,行事日渐骄横。”
“更有甚者,有几处地方的万氏旁支,与当地豪强往来密切,隐隐有勾结之势……”
闻言,祝隶稷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夺位计谋之时,便乘了地方势力的东风,登基后,更深受地方势力尾大不掉之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方势力与世家大族勾结是什么后果。
思及此,祝隶稷的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江覃在一旁适时拱手:“陛下,确有几位万氏子弟行事不端,滋扰地方。不过,依臣之见,此乃个别子弟不成熟所致,按律惩处便是。万将军多年来为国尽忠,劳苦功高,不应因此等小事受到牵连。”
“牵连?”祝隶稷终于抬起眼,挑眉看向江覃,“万祁身为家主,治家不严,何以治军治国?任由其族人气焰嚣张,勾结地方,这叫小事?难道要等到他们羽翼丰满,酿成大祸吗?”
江覃心头一凛,垂下头:“臣不敢。”
见江覃吃瘪,王渺枭唇角勾笑,再度发语:“陛下明鉴。万家世代为官,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若要保障树干笔直生长,必要的修剪,割舍一些旁逸斜出的枝干,是在所难免的。”王渺枭顿了顿,意有所指,“若一味纵容,恐伤及国本。”
江覃终是忍不住反驳:“王大人,此举恐怕会寒了忠良之臣的心!万将军他……”
“忠良?”王渺枭淡淡打断他,却不再看江覃,转而面向祝隶稷,声音压低了几分,“陛下,臣知晓江大人的意思,只是地方之事,不得不防,不若寻一个巧妙的由头,既敲打万家,又不至于立刻引发剧烈动荡,正巧,臣倒是想到一个不错的‘口子’。”
祝隶稷终于停下了手中无意识把玩棋子的动作,正眼看向王渺枭:“爱卿有何见解?”
王渺枭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缓缓吐出两个字:“李台。”
祝隶稷的眼神沉了沉:“你想借李台做文章?”
“正是。”王渺枭点头,“李台与万祁往来密切,此前又意图构陷臣,此事已有证据。陛下只需将李台贬职,再以‘调查李台党羽’为由,清查万祁与李台的往来,顺势削去万祁的部分兵权,趁机再处理掉地方猖狂的的万家势力,如此,既处置了李台,又削弱了万家在地方的势力,还不会让人觉得陛下刻意针对万祁,岂不是一举三得?”
祝隶稷沉默着,指尖又开始拨弄棋子,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棋子碰撞的轻响。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就按你说的办。”
旨意下来得很快。三日后,李台以“私交重臣,意图构陷朝廷命官”为由,被削去金吾卫之职,贬为外县县丞,即刻离京。消息传出,朝堂上下虽有议论,却也只当是李台咎由自取。
可没过几日,祝隶稷又下了一道旨意:暂停万祁镇国大将军之职,命王渺枭全权调查万祁的交际与治政情况,包括他在边疆的军需调度、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书信等。
这一下,即便再迟钝的人也看出,陛下此举,意在沛公——皇帝,这是要动万家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祝晟正在练剑,闻言动作一顿,剑穗扫过地面,带起一片尘土。他看向传话的太监,脸色沉了沉:“知道了,你退下吧。”
太监走后,祝晟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知道万祁是忠臣,父皇此举,分明是借李台之事削除万家势力,可他如今羽翼未丰,面对师傅的困局,他根本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万祁本人,却异常沉得住气。
被停职后,他既没有上书辩解,也没有私下联络朝臣,只是闭门谢客,每日在家读书练字,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
——
这日黄昏,知微刚料理完永华宫的事务,正准备交值回房,一名面生的小宫女却悄无声息地凑近,低声道:“晏姑姑,贵妃娘娘请您往储秀宫一趟。”
知微心中微讶。自令妃有孕册封,万珍儿便深居简出,几乎不在人前露面,此刻突然传唤……
她不敢怠慢,跟着宫女来到略显冷清的储秀宫。
似玉不在,殿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万珍儿独自坐在榻上,身上只着常服,未施脂粉,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与焦虑。
见到知微进来,她挥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下一刻,令知微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万珍儿竟站起身,走到知微面前,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娘娘!”知微骇得后退半步,她没见过这样的万珍儿,急忙伸手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身啊。”
万珍儿却固执地跪着,抬起头,眼中满是哀恳,声音带着哽咽:“知微,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甚至可能会连累你,但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万珍儿紧紧抓住知微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求你,借每五日一次出宫采买的机会,替我、替我给我哥哥送一封信!”
知微的手顿住。
传信?这可不是小事,若被发现,轻则贬职,重则丢命。她皱起眉:“娘娘,这……”
“我知道这很冒险,”万珍儿打断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可我哥哥他被停职调查,我却连见他一面都难。我听说王渺枭查得紧,连万家的下人都被监视了,只有你出宫采买没人敢拦,也只有你,不会害我哥哥。”
万珍儿从袖中掏出一封封好的信,塞进知微手里,指尖冰凉:“你放心,这信里只是我劝哥哥安心待着,别冲动的话,没有别的内容。知微,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就只求你这一回!”
知微握着那封信,看着万珍儿跪在地上的模样,想起从前万珍儿虽娇蛮,却也从未这般卑微过。再想起万祁常年驻守边疆,忠心耿耿,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心中不由软了软。
可很快她又清醒过来,她现下是什么身份,哪能再冒一丝风险。终是摆了摆头,知微抽出被万珍儿紧攥的手:“抱歉。”
她不敢用性命帮她。
谁料万珍儿却一手抹去眼底的泪,像是逼上绝路的鸟儿,发出泣血般的声响。
“你若不帮我,五日后的祭祀,我断不会让你出宫!”万珍儿泣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