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的话语又快又急,像碎裂的冰碴,带着凛冽的寒意和痛楚。
她原本是很不喜自己展现出激动的,后宫中的阴差太多,知微力薄,唯恐一点表情与动作都被放大,进而陷入莫名的争端。
她真的很累了,为了这点连宫门都走不出去的富贵,知微见过太多人面目全非,尤其是在程玊芝离世的那段时日,她甚至都不敢照镜子,怕发现自己的面容也是一团陌生。
只今天,积压的焦灼、委屈伴随着一股莫名的邪火猛地窜起,眼前人又是江覃,知微终于还是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不,终于露出了她真实的面目。
“江覃,我做错了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王渺枭那种奸佞小人稳坐高堂,陷害忠良,才是对的吗?”
知微愤然到上气不接下气,江覃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怔住。他眉头紧锁,终是俯下身,默不作声地捡起那只被她踢开的鞋,拍了拍上面的灰土,递还给她。
“地上凉,”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保重身体。”
说完,江覃不再停留,转身迈步,很快融入了浓郁的夜色。
而知微仍然是站在原地,赤足踩着冰冷的地面,直到那点刺骨的寒意彻底钻入心脏,她慢慢弯腰,胡乱套上鞋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
“我今日想早些歇息。”
回到偏殿,知微挥退了闻声迎上的少央。
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死寂的黑暗,知微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完了吗?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吗?
江覃知道了。那祝隶稷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他那样多疑的一个人,又会怎样看待她。
好不容易隐忍所换来的一切,便要以这种方式付诸东流?
原以为借助李台,借助万祁,或许能撼动王渺枭那座大山,哪怕只是让他掉一块石头,也能稍解心头之恨。可原来,她所有的暗中筹划,所有的隐忍等待,在那些人眼里,或许就像一场可笑的猴戏。
该怎么办。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淹没了知微的口鼻,让她窒息。
知微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桌边,手臂胡乱一挥——
“哐当——”
茶壶杯盏尽数被拂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洇湿了地毯,留下一片不堪的痕迹。
知微看着那一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灼热的红意。
她不过是想撕开一道口子,为何前方尽是铜墙铁壁?是她太过天真了吗,居然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到他人身上,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是她活该,不,她不信,那她要认命吗,不,她不要,她不想!
眼泪即将决堤之际,耳边一阵极轻的叩窗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知微的思绪。
“谁!”知微猛地抬头,赤红着眼眶望向房内那扇紧闭的窗。
声音又响了两下,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不是错觉。
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快步走到窗边,猛地一把推开——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她发丝飞扬。
窗外,檐角的阴影下,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如同蛰伏的猎豹,安静地蹲在那里。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正透过黑暗,沉沉地望向她。
“你来是做什么的。”目睹眼前的影子,知微本就怦然的心跳更加剧烈,是希望吗,冒着被皇帝发现的风险,影子要来传递些什么话。
知微定定僵在原地,再度重复了一遍问题。
面具后的目光落在知微赤红的眼眶,略过几丝疼惜,祝明煜极轻地摇了摇头:“我过来,是奉大人的命,要和姑娘、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李台是什么意思,当我是弃子?”
影子摆了摆头:““李大人那边,对于江大人的上奏,都已尽数知晓。江大人还算留有仁义,罢黜的风声,是他设法递出来的。李大人并非弃你,而是保你。眼下局势复杂,大人不想再牵连其他无辜了。”
说完话,影子便折身,意图离去,知微一把攥住了影子袖角。
“不想再牵连,可我已身在其中!”知微力道大得惊人,她仰着头,“王渺枭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李台说不想牵连他人,难不成他是还有什么打算?”
是了,如此重要的事,总该留个后手。
知微眨了眨眼:“你主子究竟有什么打算?”
“你可知,咱们的陛下不是一般的狠心,江覃既已将此事上奏,轻则罢官,重则砍头,你们的大人是无所谓,可他背后的李家呢,李明镜才刚要回来,怎得听得了此番变故?”
“眼下乃危急存亡之际,李台究竟是怎么想的?”话已至此,知微只恨自己不是李台腹中的蛔虫,没法同他一并谋算。
知微想,不论生机有多么渺茫,她必须活着,李台也必须活着。
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
知微的眼睛盛着满眸的希望,又是反复探问影子李台的后手究竟是什么,得到的却始终是沉默。
影子只是反复重复道要知微与李台撇清关系,一旦有人问起,就咬定牙齿,什么也不说。
“江覃并没有将你的事情上报给陛下。”影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他知道你只是棋子,只是想好好活着。”
“所以,姑娘无需再担忧自己的安危。若你执意牵连进去,才是将自己推入绝境。”
影子此番前来,仿佛只是为了让知微吃下定心丸,可这远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火种,是暗夜里能点燃千军万马的那簇星火,可眼下,李台已非那个能燃起星火的人。
知微别过身,点头,又攥紧拳头:“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叫他上奏外派,趁现在还能走,立刻离京,至少三五年内都不要回来。”
知微喘了口气,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绝:“至于王渺枭……剩下的,我来。”
祝明煜闻言,神色微变,他猛地攥紧知微的手腕:“你要做什么?你不过一个宫婢,无权无势,能扛什么?要你扛什么?”
知微被他攥得生疼,心下生烦,倔强地昂着头:“这不关你一个下人的事!”
她和一个传信的侍从没什么好说的。知微内心一片冰冷,既然江覃能查到,祝隶稷怎会全然无知?
江覃不上奏,不等于她安全了,更不等同于祝隶稷放过了她。眼下未动她,不过是时机未到,或是另有考量。
干涉朝政、私通臣子,哪一条都是死罪,依着祝隶稷待自己的态度,祝隶稷又怎会轻易放过?
她不能坐等刀落下的那一刻。她必须抢先一步,将自己变成那柄悬而未落的刀。
知微不再看影子,“砰”地一声合上了窗棂,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和那双骤然缩紧的瞳孔,彻底隔绝在外。
夜色如墨,卧房亮起微光,知微蹲在炭盆前,将与李台往来的一切物证连同一卷记着草药名录的卷轴,尽数扔进火里。
纸页蜷曲、燃烧,化作灰烬飘在空气中。
知微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值的时刻到了,她抬手用冷水抹了把脸,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敷上脂粉,遮住眼底的青黑,直到那张脸看起来与平日无甚不同,她这才堪堪收手。
——
在御膳房接了炖好的汤蛊,她提着食盒往养心殿走,宫道上只有零星几个洒扫的宫人,养心殿却比往常更热闹。
刚到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刘美人的娇笑,知微脚步顿了顿,叫小太监通报后方才入内。
刚入门槛,就见着坐刘美人在软榻上,祝隶稷半蹲半靠在软垫边,手轻轻覆在刘美人小腹上,动作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柔和。
知微抬眼复又垂眸,一步步走近,像什么也没看到般,将汤盅轻轻放在往常经常放置的案几一角。
玉匙与碗沿碰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祝隶稷终于抬起头,目光从刘美人身上移开,落在知微身上。
眼底那点柔和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审视。祝隶稷久久不语,只侧着身冷冷地看着她。
无形的威压沉甸甸笼罩下来,知微手背一烫,是碗匙微颤,溅出了几滴汤汁。
顾不得感痛,知微屏住呼吸,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祝隶稷盯着她低垂的眼睫,刚要开口。
“陛下,”刘美人却突然出声,她笑着伸出手,亲自将跪着的知微扶了起来,“晏姑娘来得正好。”
刘美人转向祝隶稷,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又撒娇般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陛下,你有所不知,昨日在库房里,正是晏姑娘救了要摔倒的臣妾,这才保住了皇儿,免遭一难。”
刘美人朝着知微笑,手心抚向知微手背:“臣妾瞧着晏姑娘做事稳妥,很是喜欢,如今臣妾有了身子,能否请陛下开恩,让晏姑娘这些时日多来陪臣妾说说话,也帮臣妾调理调理膳食?”
知微没料到刘美人会提出如此要求,面上也是闪过一丝诧异。
祝隶稷则眯了眯眼,目光在知微略微惊讶的脸上停留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准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养心殿这边的差事,也别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