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夏之前告别 第6章 便笺

晚自习不知不觉间开始了，我坐在位置上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偷偷摸出那根棒棒糖。草莓图案的包装纸在抽屉里闷了半天，边角已经有些发软。隔着包装都能闻到甜腻的香精味，莫名让人想起小学时校门口小卖部玻璃罐里的水果糖。

王旭突然丢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捡起来打开【放学直接去小卖部】字迹潦草得像蟑螂似的。我摇摇头，在背面写下【我要吃最贵的】丢了回去。他翻了个白眼，把纸条团成球弹向前排。

窗外，灯光渐渐吞没了香樟树的轮廓。飞蛾开始撞击灯管，在黑板投下细小的阴影。我转着笔看光影在试卷上移动，突然发现错题的题干里藏着句诗——【春风吹又生】。不知是出题老师的恶趣味还是印刷错误，这句诗被印得模糊不清，像团化开的墨水。

下课铃再次响起时，我被王旭拉着第一个冲出了教室。走廊上已经亮起昏黄的顶灯，照得每个人的校服都泛着旧报纸般的色泽。放学的交谈声撞在贴满月考光荣榜的墙上，激起微弱的回声。

我们跑过宣传栏时，千莎正好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她怀里抱着的作业本堆得太高，最上面那本摇摇欲坠。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本子"哗啦"散了一地。

"对不起！"我慌忙蹲下去捡，手指却不小心按住了某页纸角。那是张批改过的化学试卷，右上角用红笔标着97。千莎飞快地抽走试卷，耳尖又红了。

王旭停了下来，伴随着轻微地喘气声。千莎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作业本匆匆离开，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我站在原地，发现掌心粘了张便笺纸，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听说草莓味能让人开心一点】。

夜风穿过走廊，吹得便签在我手里轻轻颤动。远处传来保安锁教学楼一旁的大门的哐当声，而我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酸甜交织的感觉一直漫到舌尖。

王旭挠着头看我呆站在原地，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浩溪，没什么事吧？"我把便笺纸塞进口袋，缓缓地站了起来"没什么，只是撞到了而已"

"哦？"王旭立刻凑过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怎么回事啊浩溪，感觉最近几天你有点不对劲啊。"

"怎么不对劲了？"我下意识看着他，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墙壁。

"谁知道呢"王旭抱起胳膊，"之前某些人连跟班上人多交流都做不到，现在身边莫名其妙多了某些人喽"

我一时无语，无视他朝着往小卖部方向走："再不走等一下人多了，吃完泡面就没时间洗澡了。"

小卖部门口早已人声鼎沸。即使是最晚放学的高三学生，此刻也将狭小的店面挤得水泄不通。我靠在墙边，指了指里面："去吧，我相信你肯定挤得进去。"说着还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进去啊……"王旭突然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

"我这不是怕进去给你添堵么，反正也是你付钱。"

"也对。"他松开手，转身又问，"吃什么味道的？"

"红油爆椒，统一的。"

看着王旭挤进人群，我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便笺纸。晚风拂过纸面，晚风吹得纸角轻颤，我鬼使神差地低头嗅了嗅——草莓香精的甜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蓝墨水气息，和那天千莎袖口沾染的墨迹如出一辙。

"果然晚上小卖部的人就是多啊，要不是我拉着你跑过来，肯定买不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我转头看见林小鹿提着一大袋零食，身旁的千莎手里也拿着购物袋，里面装着好丽友、百醇饼干，还有几根不二家的棒棒糖。

"又是草莓味……"我脱口而出，脑子里突然闪过考场里她递糖的样子，她为什么总对我笑？是把我当成别人了？还是……

我手一抖，便笺纸被风卷着飘向地面。感觉慌忙去抓，却见一只白皙的手抢先一步捏住了纸角——

千莎蹲在他面前，马尾辫垂落肩头，睫毛在路灯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盯着便签上的字迹，瞳孔微微放大。

“这是……”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耳尖瞬间红透。

林小鹿凑过来，眼尖地念出声：“‘棒棒糖要草莓味的才好吃’？哇哦”她促狭地撞了撞千莎的肩膀，“这不是你昨天写——”

“小鹿！”千莎猛地起身，慌乱中将便笺塞回我手中。两人的指尖一触即分，像被静电刺到般同时缩回手。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刚刚地上的，我刚刚捡起来看了一下。”

千莎低头攥紧购物袋，袋子里几根草莓味棒棒糖露出鲜艳的包装边角。她的声音细如蚊呐：“……为什么不偷偷收起来。”

一阵沉默。

林小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你们——”

“打扰了！”千莎拽起林小鹿扭头就跑，却因为太急撞翻了货架边的促销立牌。“哗啦”一声巨响中，我看到她回头瞥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鹿，却又藏着一点亮晶晶的笑意。

灯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千莎的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发梢镀着一层金边，像小时候见过的麦浪。

我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困惑地挠了挠头："真的是奇怪的一对朋友..."

"该死，泡面那边的人最多了。"王旭端着泡面挤出人群时，我呆立原地，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怎么了你，怎么盯着女生宿舍方向？"

"刚刚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只能这么解释，把便签塞进校服口袋

"我就知道！"王旭猛地搂住我的脖子，"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有女生搭讪啊？好啊这都瞒着我！"

"如果我有的话，那我就不会是这样这个样子了。"我将王旭的手推开淡淡的说道。

我们走向宿舍走去，一路上王旭的询问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而那张便笺纸，不知何时又被我紧紧攥在了手心。

办公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条纹，在数学老师微秃的头顶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镜片反射的光斑在我眼前跳动。"你看看这个导数题，"他的圆珠笔在试卷上戳出一个凹陷，"连定义域都讨论错了，这不该是你的水平。"

我盯着那个被笔尖压出的凹痕，突然注意到他衬衫袖口脱线的线头，随着他翻动试卷的动作轻轻摇晃。窗外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一下，两下，像倒计时般规律。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时，我听见数学老师沉重地叹息。走廊的阳光惨白得刺眼，照得成绩单上那个数字更加触目惊心——第89名。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曾几何时，那个永远排在榜首的名字是我的骄傲。高一时的光荣榜上，我的照片永远在最显眼的位置。老师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期许，同学们的目光中藏着羡慕。那时的我，连课间十分钟都要掐着秒表做题，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品。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名字慢慢往下滑落。第一次掉到第二时，班主任找我谈了一整节自习课；第三次掉出前五，年级组长特意给我制定了补习计划；而现在，看着成绩单上那个可笑的89，我竟然连一丝波澜都掀不起来了。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习惯性失败"吧。像温水里的青蛙，等意识到危险时，已经失去了跳跃的力气。那些曾经让我彻夜难眠的名次，如今不过是成绩单上一个普通的数字罢了。

有时候我会在午休时站在空荡荡的走廊，望着那些笑容灿烂的新面孔。他们的白衬衫领口永远挺括，而我的第二颗纽扣不知何时已经松动了，线头孤零零地垂着。

我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六班门口传来一阵欢快的讨论声。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比较分数，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加快脚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浩溪同学！"

声音响起的瞬间，千莎站在光影交界处，阳光将她左耳的耳钉熔化成一点银芒。她食指上缠着创可贴，边缘微微翘起，露出下面淡粉色的皮肤。她手里还握着圆珠笔，笔尖的墨水在指尖染出一小片蓝色。

"怎么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变小，"就是看到浩溪你路过的时候，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愣住了。她是怎么在刷题时注意到走廊上的我的？还没等我想明白，千莎已经慌张地在口袋里翻找着什么。

"对了……这个给你，希望你开心。"千莎突然递来的棒棒糖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粉光。前排几个女生齐刷刷回头，林小鹿的圆规"当啷"掉在地上

她掌心躺着一根牛奶味的棒棒糖，蓝色的包装纸上印着夸张的笑脸。这个画面莫名有些讽刺——我现在的表情恐怕比包装上的哭脸还要难看。

她递来的棒棒糖悬在我们之间，包装纸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病态的蓝色。后排教室突然爆发的笑声中，我注意到她食指的创可贴边缘——那里渗出了一丝新鲜的血迹，和她耳钉的银光一样刺眼。

"上次的草莓味……"她的声音被教室里吵闹的声音截断，但我看清了她的口型。这太荒谬了，在光荣榜照片都开始褪色的季节里，居然还有人记得这种小事。

我盯着那根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我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被当成一个用糖果就能哄好的小孩。可当我抬起头，看见千莎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泛白的指尖时，所有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不……不喜欢么？"她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此刻有风吹过走廊，扬起她鬓角细碎的绒毛，在逆光中变成金色的光晕。她握笔的姿势很特别，拇指紧紧压着食指关节，像是要把笔杆嵌进肉里。我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用钢笔画的小小对勾，墨迹已经有些晕开了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筑起的高墙。

"不……我很喜欢，谢谢了。"

接过糖时，我们的指尖短暂相触。她的手指冰凉，带着橡皮屑的粗糙感。而就在这一秒，走廊尽头的广播突然响起电流杂音，惊飞了窗外的一群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中，千莎的笑容像被按了慢放键千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嘴角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整个人像是被点亮的灯笼，连发梢都跳跃着欢快的光晕。我不明白，仅仅因为我收下一根糖，她为什么能开心成这样？

"我回教室了。"我淡淡地说道。

"嗯！下次再见！"她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转身时，我看见她蹦跳着回到座位的背影，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线。或许她这次真的考得很好吧。我攥着那根棒棒糖，包装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

“为什么她能这样开心啊”我自言自语道。

走廊尽头的光荣榜上，千莎的照片赫然排在第三的位置。阳光照在她的笑脸和我的影子之间，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糖，突然发现包装上的笑脸，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