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乾煜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他感觉到一阵饥肠辘辘,甚至觉得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然后浑身的感官开始慢慢恢复。
他先是感觉自己应该在一架马车之中,浑身上下那些细小的伤口都还泛着疼,疼得最厉害的是他的头,他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再之后,他的思维慢慢恢复,第一个想的就是地狱怎么也不让人好过?都不能避免疼痛的吗?赵乾煜费力睁开眼睛,或许是太久没见过光了,他只感觉眼前一阵刺痛。
最后,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人影在他前面坐着,鼻尖也开始萦绕着药草的味道。
这是哪?赵乾煜先是想了下,要是自己死了,怎么还会这么难受?要是自己没有死?那现在又是在哪里呢?以及......凌将军呢?
他到现在都还清晰记得凌将军死的时候的画面,数也数不清的长剑就那么插在凌将军的胸口,他慢慢往下倒去,手中的剑还在不停挥舞。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场景赵乾煜会记得一辈子。
赵乾煜自己也是会上战场之人,很多时候,他其实也想象过自己的死亡,敌袭,暗杀,甚至还想过自己死在上津权力的搏杀之中。但是没有i一刻,死亡是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他和凌将军的身份相似,都是一城之将,他是那样死的,那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会面对同样的情景?
这些东西都不能细想,不然背后就是无限的惆怅。
赵乾煜挣扎了一下,然后面前还模糊不清的人影开始慢慢变得清晰。
“你醒了?”
赵乾煜挣扎的动作瞬间收敛住,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他怎么能不熟悉?这不是魏灼的声音吗?
魏灼的声音在离开重南之后就恢复了。魏灼自己都觉得挺神奇的,像是重南禁锢了他的声音,在重南的时候他的声音随着凌将军的离开也出逃了。离开重南之后一切就都恢复了。
赵乾煜嗓子很哑,但是不至于发不出声音,他慢慢撑起身子,问魏灼:“这是在哪?”
魏灼扶他起来,递给他了一个水壶,说:“我们在回上津的路上。”
“回上津?”
“是。南海诸国退兵,重南一战告捷,皇上紧急召你和太子回宫,应该是因为重南一事的阵仗太大了,要秋后问罚。”
赵乾煜眼珠子转了转,视线终于完全恢复了清明,魏灼坐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赵乾煜甚至能看清楚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魏灼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赵乾煜都记得很清楚。
小时候,睡在一起的时候,赵乾煜就喜欢在魏灼睡着之后慢慢描摹他的五官。
赵乾煜在开船向着军甲船撞过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再见到魏灼的一天,所以就算是现在魏灼坐在他面前,他也只觉得有些不真切,连同那些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五官,都开始慢慢变得陌生。
赵乾煜现在想摸摸魏灼,想确定一下魏灼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再魏灼的目光下,他又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魏灼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赵乾煜问,“重南的死伤呢?”
魏灼沉默了,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措辞才能描述重南到底是怎么样激烈的一战。
赵乾煜也明了,这么惨烈的一战,死伤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魏灼不愿意说,那就不愿意说吧。
他是为将之人,自然知道当人直接面对这些这些生啊死啊之类的,又有谁能说自己完全不受影响呢?
“那简大呢?”赵乾煜在魏灼的沉默中开口。
魏灼别过头,不去看赵乾煜,只是平静开口,“简大和明霜去下津了,重南已经安顿好了,你别担心了。”
赵乾煜点头,然后斟酌着开口,“凌将军呢?”
他其实早就看到凌将军死的那一幕,但是人总是存在一丝妄念,他甚至在想要是自己看错了呢?那个时候那么混乱,谁也保证不了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
但是魏灼的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赵乾煜觉得自己一定是脱力得厉害,现在甚至觉得浑身支撑不住,在往下滑。心也如同千斤重,坠着他的身子。
“凌将军,死得其所。”魏灼语气已经慢慢平静。最开始让他说凌久维的死的时候,他总觉得对他自己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给出评价。
将军死在战场上,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背后的那些种种,都在死亡面前变得那样淡,淡得人们可以忽略。
赵乾煜不再开口。
马车继续向前,在赵乾煜醒过来的第二天,终于回到了上津境内。
他们才刚到上津,就被紧急召进皇宫,一刻都没有耽搁。
赵乾苏他们应该比魏灼他们先到,也先去皇帝面前复命了。至于他们说了多少,皇帝信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赵乾煜和魏灼站立在大殿之中的时候,赵乾煜甚至有些恍惚,怎么感觉才下战场,就站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坐在大殿之上,看着他们,目光带着试探与怀疑。此去重南的时间太短,并不能让皇帝有所改变,他和赵乾煜上一次见他是一样一样的,都是那样虚伪且阴郁。
“重南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神情冷漠,高高在上的丢下这么一句话。
赵乾煜听到这句话之后拳头都捏紧了,他最讨厌的,恰恰就是皇帝这副样子。
坐在高位上,用三言两语就可以阐述一切的苦难。他不用亲身体会,他甚至不用共情。
魏灼往前走了一步,说:“回禀皇上,在奉旨彻查重南之案的过程之中,我们发现了凌氏灭门惨案之中唯一还活着的人证,南海诸国的公主曳力蝶。但是寻遍重南我们也没有找到曳力蝶的影子,却意外见到了他的弟弟,也就是南海诸国的王子曳力迦。曳力迦也在找曳力蝶,并扬言要是三日之内找不到曳力蝶就会血洗重南。”
“所以你们没有找到?”
魏灼摇头,“我们找到了,但是曳力蝶身旁侍卫很多,我们并不能带走她,而她要跟着我们走的唯一条件就是姜为野的人头。”
言下之意就是因为没有给她姜为野的人头,所以才酿成如此悲剧的。
“放肆?!我赵国的人岂是她想砍就能砍的?”皇帝气急。
魏灼觉得荒唐,说:“那你觉得重南那么多将士就该死吗?他们的姓名抵不上他姜为野一个人的命?!”
魏灼的声音丝毫没有比皇帝的小,甚至还隐隐盖过皇帝的声音。整个赵国,估计就他一个人,敢这么和皇帝说话。
皇帝看着他,稍微软了软声音,问:“重南之事,是否是真的只能有这么一个结果?”
“我倒是想不是这个结果!他姜为野杀了凌城主,曳力蝶举南海诸国全国之力为凌城主报仇,岂是我们能阻止的?皇帝现在这样问我,是不是又想包庇姜为野的罪行?让姜氏继续在朝廷横行霸道?”魏灼步步紧逼,一丝不让。每一句话都问在了皇帝的痛处上。
“你?!”皇帝站起身来,目光死死盯着魏灼。
魏灼直接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惧。
赵乾煜这时候站出来,说:“父皇,重南之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姜为野难逃其咎,希望父皇不要包庇他,量罪定罚,还重南死去的那么多将士一个公道。”
“哼!”皇帝往龙椅上一坐,“你们倒是把公道人心全部说了一个遍了,证据呢?你们又能拿出什么证据?”
“重南百姓人人都可以当作人证,还需要多少证据?”赵乾煜说。
“要是重南百姓和你们串通好呢?一起诬陷姜为野呢?”
“我们能串通全城的百姓吗?还是说每个人口中的话在你心中都是假的,唯独姜为野说的,是真的?”
“我要的是,铁证!”皇帝一锤定音,任由赵乾煜和魏灼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要能摆在皇帝面前的证据,不要人言。
比如魏灼让简大和明霜去查的,走私钢铁这种事。但是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找到证据的。
赵乾煜还想说什么,但是魏灼的手却搭在了他的手上,制止了他。
两人目光相对,魏灼轻轻摇头。
竟然皇帝都说了,只要有铁证,就可以定罪。那只要简大和明霜的事情有结果,那姜氏怎么都跑不掉的。
三人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大殿中,只有三人的呼吸声。皇帝就这样看着他们,也没说到底要他们怎么样?
直到外面的小太监快步走进来,大喊了一声:“皇上,四皇子求见!”
魏灼和赵乾煜同时转身,看着进来的小太监。
小太监现在惶恐极了,不知道自己误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之中。他常年呆在宫中,自然能体会到如今气氛的不对劲。
“他来干什么?”皇上蹙着眉,语气还算淡定,看起来小太监突然闯入这件事他并没有生气。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四皇子说要给皇上看今天的功课。”
皇上不说话了,而是把目光落在了魏灼身上,然后咧开嘴,“你有六年没有见过那个小家伙了吧?”
魏灼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不去看皇帝。
四皇子,皇帝最小的儿子,魏灼看着他出生,甚至在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魏灼还带过他。
皇帝轻哼一声,说“赵乾煜先回去,魏灼留在宫中。”
赵乾煜不满抬起头,说:“魏灼留在宫中是什么道理?”
“难道说我现在要做什么事情还要给你解释用意吗?还是说你想抗旨?”
魏灼给赵乾煜使了一个眼色,赵乾煜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