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在霍夫曼院长手中微微颤抖。这不仅仅是报平安,这是一封用生命用血写的控诉状!
“不明匪徒”?在这沧州地界,有能力且有动机如此做的,还能有谁?
“意欲加害”?这与外面的谣言何其吻合!
“关乎一城百姓之安危”?这是在用最沉痛的方式,敲响疫情的警钟!
“于!于护士长!”霍夫曼院长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于嫂应声而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你看!是陈!是陈医生的信!他还活着!”院长将信纸递给于嫂,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踱步,
“绑架!殴打!上帝啊……他还想着回来工作,还想着日本人的疫情!”
于嫂快速浏览着信件,她的眼眶真的红了,既有表演的成分,更有真实的悲愤。
她指着信纸,声音哽咽:“院长……这、这哪里是普通匪徒能干出来的事?陈医生他……他这是九死一生啊!”
“不能再等待了!”霍夫曼院长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恢复了固执与强硬,“这不是失踪,这是犯罪!是针对医疗体系的恐怖行为!我必须立刻去见日本人的最高负责人!这一次,我要的不是解释,是答案!”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又重重放下,转而对于嫂说:“准备车!另外,请史密斯神父立刻到我这里来!我们需要以医院和教会的共同名义,向他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在于嫂无声地注视下,院长抓起那封信,像握着一柄正义的剑,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办公室。
那封单薄的信纸,此刻重于千钧。
两日后的清晨,连日阴雨的沧州竟意外地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一片氤氲的水汽。
教会医院门口,前来就诊的病人和家属比往日更多了些,人声细微嘈杂,一种莫名的期待感弥漫在空气里。
就在这时,一辆半旧的人力车,不紧不慢地拐过街角,稳稳地停在了医院正门前的空地上。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低了下去。
车门帘被一只修长却明显带着伤痕的手掀开。
先探出来的,是一根磨得发亮的木制手杖,紧接着,于嫂和另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医生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踏下车来。
是陈思明!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熨烫平整却依旧能看出褶皱的西装,领口规整地系着。
然而,这套竭力维持体面的衣着,完全无法掩盖他身体的虚弱和遭受的创痛。
他的脸色苍白,双颊凹陷,额角贴着纱布,眼眶周围是尚未完全消退的、骇人的青紫色。
他需要两人全力搀扶才能站稳,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微微眯起了眼,似乎有些不适应这光亮。
但当他重新睁开,目光扫过面前渐渐聚拢、鸦雀无声的人群时,眼神沉静又坚定。
没有人指挥,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苍白脸上的每一处淤青,聚焦在他微微佝偻却努力挺直的身形上。
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妪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几位年老的病人也红了眼眶,紧紧攥住了拳头。他们都是陈医生的老病号,是免费看诊,接受过陈医生的接济。
陈医生的目光扫过这几位熟悉的病人,轻轻颔首示意,又似乎无意间扫过人群的边缘——一个戴着旧草帽、穿着半新不旧短褂的老者身影,倏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老者双手抄在袖里,脸上是看热闹之人常有的唏嘘神情,唯独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刹那,流露出一丝难掩的微光。
陈思明的心猛地一颤,是北平的七族叔!
他年轻时就跑关东,近几年在平津之间做些皮货杂粮的小买卖。他怎么会在这里?
陈医生微眯了眯眼,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定是父亲看到了报纸,在家里坐不住了。
组织上必然劝阻过父亲和妻儿绝不能出现在沧州,但父亲还是不能放心,也没有拦这位素有主见的族叔,以他自己的方式,前来确认侄儿的生死安危。
陈医生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涩,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
就在这时,一声沙哑的鸦啼在头顶响起。
众人,包括记者,都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一只羽翼漆黑的乌鸦,正收起翅膀,落在医院门楣的十字架旁。
睁着一双漆黑的小豆眼,紧盯着陈医生,小脑袋左歪一下,右转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陈医生,看得仔细又认真。
陈思明微微一怔,他看见那只乌鸦的右脚上,系着一个熟悉的小小竹筒——那是他小儿子最宝贝的手工,他猛地想起小儿说过的,他的‘仇鸟’。
陈医生情不自禁地仰起了头,朝着十字架方向,愣了一瞬。
“咔咔咔……”混在人群中的记者,抬起手中的相机,捕捉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陈医生回来神来,在于嫂和同事的搀扶下,又向前走了几步,在医院大门前的台阶下停住。
他再次抬起头,望着医院门楣上巨大的十字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从那信仰中汲取着力量。
他平静地看着周遭的人群,微微鞠躬,以示谢意,随即开口:“我…回来了。”没有慷慨激昂的控诉,声音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低沉,却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耳中。
这简单的三个字,重若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继续说道:“匪徒…没能要了我的命。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还是这里的医生。病情不等人,”他微微侧身,望向医院内部,“我的病人…还在等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在于嫂和同事的搀扶下,迈开了脚步。在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他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
人群外围,七族叔抬手压了压本就低垂的帽檐,转身悄然消失在人群之后,他得回去告诉大哥:人,见着了。还活着,脊梁骨,没断。
人群静默地注视着他走远的背影,那背影瘦削、伤痕累累,仿佛随时会倒下。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没入医院大门内的阴影时,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掌声起初有些凌乱,随即迅速汇成一片,如同滚雷,在教会医院门前炸响,经久不息。
不远处街角,一个伪装成黄包车夫的日军眼线,脸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幕,转身飞快地钻入小巷,向着宪兵队的方向狂奔而去。
天津,日本驻屯军司令部。
相较于沧州宪兵队的压抑和狂乱,这里的氛围则显得过份安静。
一份来自沧州的紧急报告,连同几份北平、天津的晚报,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桌后,一位肩章上缀着将星的中年男子,津沽地区日军最高指挥官佐久间隆一,正缓缓摘下他的金丝边眼镜,用绒布仔细地擦拭着。
他面前,垂手肃立着一位来自参谋本部的特派员,以及特务机关在天津的负责人。
“所以,”佐久间隆一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那份报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沧州的松本,不仅没能控制住军营里的‘卫生事件’,还擅自逮捕了中国医生,最后,更是让这个医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一身伤痕,走回了教会医院。”
“是的,阁下。”参谋本部特派员沉声应道,
“事件已在平津报纸上发酵,虽未明指,但舆论对我们极为不利。教会方面施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佐久间隆一的手指在那份《华北晚报》的标题上轻轻敲了敲:“《战时瘟疫与沉默的代价》……哼,笔杆子,有时候比枪炮更麻烦。”
他抬起眼,看向特务机关负责人,“吉川少佐在这次事件中,似乎颇为……活跃?”
特务机关负责人的心脏猛地一跳,微微躬身回道:“嗨依!吉川君及时汇报了情况,并指出了松本君处置失当可能引发的‘国际误会’。他认为,应由更专业的部门接手,以控制事态。”
佐久间隆一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他岂会看不出吉川那点借机揽权、排除异己的心思!
“控制事态……”佐久间隆一缓缓重复了一遍,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当前最重要的‘事态’,是圣战的全局!任何可能引发国际社会不必要联想、干扰圣战进程的事情,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沧州的事情,必须,也只能在沧州解决!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将其扩大化!明白吗?”
“嗨依!”两人同时低头。
“松本大佐,”佐久间隆一拿起笔,在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调令上签下名字,动作流畅而冷漠,
“渎职、无能,严重损害皇军声誉,即日起解除一切职务,押送回国,接受军事法庭调查。”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轻描淡写地决定了松本的命运。他成了一枚被毫不犹豫抛弃的棋子。
“至于沧州……”佐久间隆一沉吟片刻,目光在特务机关负责人脸上停留了一瞬,让后者心头一紧,随即又移开。
“吉川少佐揭露同僚过失,其心可勉。然特务机关与宪兵队,职责各有侧重。沧州宪兵队长一职,将由竹下孝治中佐接任。松本只知砍杀,如同野牛冲入瓷器店,动静虽大,后患无穷。华北局面,需要的是竹下君这样的工匠,懂得如何在不打碎瓷器的情况下,拿走我们想要的东西。竹下君曾在关东军服役,熟悉对华事务,背景……比较清晰,相信他能平衡好各方关系,妥善处理后续。”
特务机关负责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心中暗骂老狐狸。竹下孝治是参谋本部系统的人,与他和吉川都不是一个派系。
这道命令,既肯定了吉川“举报”的正确性,给予了一点甜头,又严防了特务机关势力在沧州一家独大。这是一手典型的制衡。
“下去吧。”佐久间隆一挥了挥手,仿佛刚才处理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务。
当办公室重归寂静,他再次拿起那份报纸,看着陈医生亮相的描述,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一个重伤的医生,能从宪兵队的秘密监牢里凭空消失,又如此精准地在舆论鼎沸时现身?
这背后,恐怕不只是松本的无能那么简单。
沧州的水,看来比报告上写的,还要深一些。就让竹下去碰碰吧。
松本面如死灰地看着来自天津的调令,实为逮捕令。
他张了张嘴,想咆哮,想申辩,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喘息。
两名来自天津的宪兵面无表情地上前,摘下了他的指挥刀,卸下了他的肩章。
而在他的办公室外,吉川也得到了消息。他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阴霾。
松本垮了,但沧州,并没有如预期般落入他的掌控。
“竹下孝治……”他低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神锐利如刀。
旧的疯子倒下了,新的、未知的对手即将登场。
沧州的棋局,在短暂的混乱后,重新布下了更加错综复杂的棋子。
也就在这片混乱与更迭之中,一副担架被悄无声息地从宪兵队后院抬出。
上面盖着白布,缝隙间,一只僵硬、遍布伤痕的手垂落出来,手腕上,一个被血染红的“永盛和”货号牌,格外刺眼。
站岗的新兵瞥见,猛地转头,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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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第 2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