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我等明白,听凭林兄弟差遣!”三人齐声应道,气势沉凝。
霍去病微微颔首,不再赘言,直接切入正题:“眼前有三事需即刻办理。”
“其一,立足。”他看向赵擎川,“‘会友镖局’增设分号之事,需尽快敲定。名号、场地、一应文书关节,赵兄弟熟悉津门,此事由你主导。”
“其二,立威。”他目光转向石国柱,“石兄弟精于技击,往后弟兄们的筋骨打磨、搏杀之术,由你执掌。首要之务,是立下规矩,去芜存菁。”
“其三,立耳。”最后,他看向眼神灵活的卫小海,“卫兄弟,我要你带上两个机灵的弟兄,三日之内,摸清日租界、码头、火车站这三处地方的日军布防、人员往来、货物流转之规律。不必涉险,只需多看,多记,多听。”
指令清晰,分工明确,直指核心。没有空泛的口号,只有具体到人和时间的任务。
赵擎川三人眼中不禁都闪过一丝惊异与折服。这位年轻的“林兄弟”,其干练与老辣,远超他们预料。
“此外,”霍去病顿了顿,仿佛随口提及,却让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留意一位名叫苏玉文的先生。他是天津的实业家,日寇正觊觎其棉田纺织厂。搜集所有关于他,以及此事的公开消息。”
“明白!”三人凛然应命。
安排既定,霍去病便让赵擎川带他去看预备设镖局的场地。那是一座带有临街门脸和后院的小型货栈,位置四通八达,便于观察也便于转移,胡掌柜显然费了心思。
站在略显空旷的后院里,霍去病深吸了一口天津卫带着咸腥味的空气。这里,将是他新的战场。没有漠北的千军万马,没有沧州的雨夜奇幻,他要在这里,用镖局的幌子,锻造出一柄能刺入敌人心脏的短匕。
他仿佛能听到,那命运的织机,正将沧州与天津的丝线,紧密地编织在一起。而他,将是执梭之人。
他抬眼,望着那遥远的天际线,一缕白云飘在蔚蓝的天空里。
“啊!啊!”几声清脆的鸟叫由远及近。
两只红嘴大鸟,叫唤着飞过后院,霍去病盯着飞远的大鸟,直至它们消失在空中。
他转过目光,扫过院墙角的一枞草,那草,长着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在随风轻颤着。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下,林卓定是喜欢这草罢!
风拂过草尖,天津卫的喧嚣仿佛在那一刻远去。
而远在沧州的林卓,此刻正在抄写着保密条文。
她引发的风暴,正为他在这新天地里的行动,撕开了一道绝佳的缝隙。
时间,在风暴前的压抑中,过去了将近两天。
在这两天里,沧州城表面的戒严之下,暗流已然汇成了汹涌的潜潮。
市井间的谣言愈演愈烈,教会医院的持续施压让日军卫生部门疲于应付,甚至连伪政府的一些中层官员,在听闻了“国际关注”和“北平、天津学界震动”的风声后,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
第三天上午,三义庙街棺材铺的后堂,胡掌柜如常盘点着账目。栓柱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份叠得整整齐齐、带着旅途风尘的报纸放在桌上。
“掌柜的,天津来的,《华北晚报》,前天的。” 栓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神中闪着一丝压不住的亮光。
胡掌柜放下算盘,展开报纸。日期是1935年8月11日,正是陈医生被救的第二天。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头版右侧,那篇他早已通过密电知晓内容,此刻才得见其真容的短评——《战时瘟疫与沉默的代价——记一位失踪于沧州的中国医生》。
白纸黑字,铅印的标题带着冰冷的质感,远比口耳相传的谣言更具冲击力。
文章以“本报获悉”开头,用看似客观的笔触,将陈医生的失踪、其之前的疫情预警与日军军营的健康状况巧妙地联系起来,通篇没有一句直接的指控,却字字诛心。
胡掌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标题上重重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要确认这枚射出的子弹,已实实在在地命中了目标。
然后,他划燃一根火柴,平静地将这份报纸点燃,看着它在陶瓷脸盆里蜷缩、焦黑,最终化为一片轻飘飘的、带着余温的灰烬。
惊雷虽迟,但终究还是来了。而且,因为这两天的发酵和等待,它的威力积聚得更为惊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份同样的报纸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松本大佐的办公桌上。
他在这两天里,已经快被无形的压力逼疯了。
吉川的冷嘲热讽变成了公开的质疑,上级的质询电报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而此刻,这份迟来两天的报纸,将所有的流言和压力都凝固成了无法抵赖的罪证。
“《华北晚报》……前、前天的……”副官的声音带着恐惧。
松本死死盯着那个标题,眼球上的血丝几乎要爆开了。
他仿佛能看到,这篇文章在两天前就已经像病毒一样,在北平、天津的政界、学界和市民中传播开来,而他却像个小丑一样,被蒙在鼓里,还在疯狂地搜查着一个早已不存在的“营救团队”和“内鬼”!
“啊——”
办公室里传来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嚎叫,紧接着是文件被疯狂撕扯、桌椅被掀翻的巨响。那份报纸被他撕得粉碎,雪片般扬了一地。
这枚迟来的、白纸黑字的惊雷,终于彻底劈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和侥幸。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网中的困兽,而收网的时刻,随时可能到来。
林卓抄完了纪律条例,心境也沉下来了。
陈医生已能半坐起来,听着林卓转述外界风声,眼神沉稳。
这时,后门传来约定的叩响。林卓前去,很快带回了口信:“胡掌柜说,‘惊雷已响,地基已松’。”
陈医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一片清明。
“是时候了。”陈医生声音沙哑却坚定。
“我们该怎么做?”林卓忐忑地发问。
陈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林卓,语气郑重:“林姑娘,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且完成得非常好。剩下的事,静观其变即可,等待组织消息,不可擅自妄动”
他特意强调了“组织”二字,目光扫过桌上那叠她刚抄完的纪律条例,意味不言自明——她刚刚学到的第一条纪律,就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
林卓瞬间明白了,她虽有些不甘,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就在这里,等消息。”
陈医生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随即朝屋外喊庆渔进来。
“庆渔,”陈医生温和地开口,“你去找巷子口卖瓜的哥哥,你请他过来一下。”
庆渔利索地“哎!”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却被林卓一把拉住:“别急,知道怎么说吗?”
她看庆渔一脸懵懂的样子,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耐心地说:“你去找卖瓜的哥哥,就说让他给送两个西瓜进来。别的不用说。”
庆渔接过铜板,神情疑惑,大人就是有话不明说。
但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他蹭噌噌地跑到巷子口。
一会儿工夫,小贩就提着西瓜进来了,陈医生将一封他亲笔写的“报平安信”递过去。
“交给于护士长,让她把信悄悄地送到院长跟前。”
“记住了,陈先生!”小贩用力一点头,灵活地闪身出去了。
安排妥当后,陈医生这才仿佛松了口气,重新靠回榻上。他看向林卓,语气也缓和下来,更像是一位师长在教导学生:“亮相的时机,要等这封信先发挥作用。等医院同仁的担忧化为关切,等外界因这封‘亲笔信’而更加瞩目之时……那才是我们走上台前,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的最佳时刻。”
林卓看着陈医生,心中豁然开朗。
时机,没有时机,也要创造时机,并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将伤害最大化。
她不仅是当了一回个人英雄,更亲眼见证了一场精密的政治舆论反击战。
这种清晰的斗争过程,让她感觉很奇特,有始有终的。在现代,网络上各类炒起来的舆情故事,绝大多数,本身就是舆论战的一部分,这个事件刚消,别一个事件又起来了,无休无止的。
而在这里,受限于工具,舆论发酵的时间更长,威力显然更大。
她又想到了电影《风声》,以前,她对地下党的概念,就是看过的电影、电视,但是知道那是演戏,地下工作绝不仅仅是那样,或者干脆就不是那样的。
她虽然成为编外人员有一个多月了,却仍然感觉这地下一工作,看不透,摸不着。
总有一种感觉,我党的地下工作者既厉害又脆弱。她其实怕得很,尤其是陈医生被鬼子抓,她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电影里受刑的镜头。
她晃了晃脑袋,瞄一眼陈医生青紫的眼眶。
一种踏实感在她心里升起,终是觉得自己没有被排除在外了。
她有自己的位置了。
濛濛细雨被彩色玻璃隔在窗外,教会医院的走廊里,天光暗淡。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却压不住弥漫在医护人员之间的那份沉重与焦虑。陈医生失踪已超过48小时,各种可怕的猜测在沉默的眼神交换中滋生。
护士长于嫂端着放满医疗器械的搪瓷盘,看似例行公事地走向院长办公室。她的步伐稳健,心跳却有些快。
就在几分钟前,原本在院门口卖瓜的小贩,在交接时不着痕迹地将一个折叠成小方块的油纸包塞给了她。
她敲了敲门,进入院长办公室。
霍夫曼院长正对着电话用生硬的中文解释着什么,眉头紧锁,脸色疲惫。
于嫂安静地将需要签字的文件放在桌角,准备退出去。
就在转身的瞬间,她的手臂“无意间”拂过桌面上那沓待处理的信件,指尖微动,那个油纸包便从袖口滑出,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那堆信件的底部。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自然得如同每日重复了千百遍的工作失误。
“院长,这些是需要您过目的。”于嫂低声说了一句,便端着盘子离开了。
约莫一小时后,霍夫曼院长处理完电话,揉着眉心,开始翻阅那叠信件。当他拿起那个突兀的、没有邮戳的油纸包时,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他拆开它,里面是一张普通信纸。
只看了开头几行,他的背脊瞬间挺直了。
“院长阁下并诸位同人钧鉴:
思明前日清晨于访友途中,遭数名不明身份之匪徒绑架,囚于暗室。匪徒索要巨款,因未能如愿,遂对思明屡加殴辱,意欲加害……”
霍夫曼院长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扶了扶眼镜,继续往下看。
“……幸得友人仗义相助,于昨夜冒死将思明从匪窟救出,现藏身于一处安全所在。思明身负外伤多处,幸脏腑未损,性命无碍,得友人延医用药,伤势已得控制,请勿过度挂怀。”
“……身为医者,职责所在,不敢因一己之安危而忘公。待伤势稍稳,思明定当立即返回医院岗位,与诸君并肩,共济时艰。眼下沧州日军本部时疫流行,态势诡异,此非我一人生死之事,实关乎一城百姓之安危。思明在此,亦恳请院方并各界仁人,持续关注,勿使真相湮没……”
—— 陈思明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