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好其音 第27章 自保

……原来，他就是这样蛊惑了阿莲。

冷洛娴坐在床榻上，一时之间没有任何动作。内室外堂不过是一墙之隔，林弈和林莫怜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从睡梦中醒来。因此，父女二人的声音虽轻，却也足以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

“无稽之谈。”冷洛娴发出一声嘲讽，只是声音轻的刚刚出口便消散在空中。

而外堂中，谈话还在继续着。

“我原还以为，你真的生你哥哥的气了。”林弈喟叹一声。

“我是真的很生气！”林莫怜强调道，“我能理解他之前的做法，不代表我能接受他现在的作为。哪里有他那样不识好歹的人啊！”

林弈微微一笑。

他倒是能理解女儿的心情。毕竟，任谁被那样拒绝过后，心里都不会舒服。可是生气归生气，他也好阿莲也罢，都不能当真放下不管。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林莫怜看着林弈，一字一句地剖析，“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一再苛责自己；他明明很喜欢我对他的维护，却偏偏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拒绝我的好意。趋利避害才是人的本能，可是他……”

一语未竟，林莫怜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一种可能：“……除非对他来说，别人的善意就代表着危险，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地选择回避。”

“背叛？还是利用？”

这个推理一出口，父女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而内室中，冷洛娴同样垂眸沉思起来。

跪在廊下的林墨轩阖上眼，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

“我并没有经历过身边人的背叛，也不曾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玄衣少年倚着车壁坐下来，轻轻缓缓地说着自己的结论，“父王猜错了。”

林莫怜怔了怔：“你听到了。”

林墨轩勾勒出一个苍白的笑：“那样近的距离，当然能听到。”

“那么，你怎么想？”林莫怜问道。

“我不明白父王怎么会有这种推测。”林墨轩道，“我从小在皇宫里长大，是父王用戒尺把‘谨小慎微’这四个字给我刻入骨髓。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来心里存着一份防备，我不会给别人欺骗我的机会。”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林莫怜叹了一声，“林墨轩，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林墨轩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一旦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旁人的好意，那么接下来就会发生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玄衣少年说到此处，却又自嘲地一笑：“很虚伪罢。之前口口声声说不需要你的善意，可是等到撑不下去的时候却还要来寻求你的庇护以换取喘息之机。我这样卑劣的人，原本也不配得到别人的善待……你该让我自生自灭才对。”

不配么……那么说，症结是在这里。

林莫怜盯着林墨轩，手指无意识地屈节轻叩：这人会有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因为覆灭霆国的愧疚，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少女心思转了两转，忽然开口问道：“那年，你为什么要用翊林卫的身份进公主府？”

“因为方便。”林墨轩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解释道，“当时我正好在用翊林卫的身份传递情报，接到了公主府有危险的消息之后索性就继续把这个身份用下去。翊林卫本就是暗卫，跟在你身边保护合情合理。”

“但是用你自己的身份，难道不是更方便么？”林莫怜问道，“你是母亲的儿子，你是九宫楼主，这两个身份拿出来没有人会不相信你的话，这难道不比你暗中行事更加容易么？”

看着对面人错愕的神情，林莫怜闭了闭眼：“你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为什么？九宫楼主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你为什么会漏算这种方案？”

林墨轩无言以对。

“你抛弃了王府世子的身份流落江湖。”林莫怜缓缓说着，一双眼紧紧盯住林墨轩，不肯放过丝毫的表情变化，“王府就在那里，公主府就在这里，而你是九宫楼主，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去，但是你没有——即使来到公主府，你也要隐姓埋名，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林墨轩，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怨恨么……不，不是。那么……你不敢？”

林墨轩的神情变化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只是这个答案另林莫怜愈发意外：“你不敢？为什么？你……不说九宫楼主这回事，你是父王和母亲的嫡长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嫡长也好，世子也罢，这些都是依附旁人得来的身份。”林墨轩轻轻道，“只要不被承认，那么就是一文不值。阿莲，你运道好，你一直是被选择的那一个，而我恰恰相反。”

他看着少女茫然的神情，缓缓说了下去：“那时候，你降生不过十日。白天的时候，父王带着我去看你和母妃，那时母妃还在说，我是哥哥，要保护好你。而到了晚上，我偷溜过去看你，看到的却是母妃带着你要离开王府的一幕。”

“她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叫她母妃；她带了你离开，把我丢在王府；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带我一起走。”林墨轩幽幽道来，“我在王府枯坐到第二天清晨，终于等到父王回府，结果等来的是父王把我送进宫中寄人篱下。”

“此后，整整五年，父王每年回京一次，从来没有过关心，只有严苛的教导。”林墨轩垂眸轻笑了一声，“其实这样也没有关系啊，只要父王还愿意理我就好。可是，他说，他宁可没有我这个儿子。”

“不是我抛弃了世子的位置，不是我主动选择了流落江湖。”林墨轩抬眼看着对面震惊的少女，“而是，我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

“……原来，你怕的是这个。”林莫怜喃喃道，“不是背叛，不是利用，而是抛弃。你不是害怕别人关心你照顾你，你怕的是这些善意终有一日会被收回去。”

少女抬起眼，一字一句说道：“因为无法接受失去，所以……你从一开始就选择拒绝。”

玄衣少年垂眸想了片刻，忽而一笑道：“或许，真就是你说的这样。”

是这样的话，那就真是太好了。他不是自甘下贱寡廉鲜耻，他只是……在自保而已。

林墨轩弯了弯唇，眉眼中终于染上了几分笑意：“阿莲，你真的很敏锐，你比我都要了解我自己。”

林莫怜面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肯轻信父王，但是……你同样不相信我是真的关心你，对吗？你认为，终有一日我也会收回对你的善意。”

“阿莲，我知道你在意我，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质疑过。”林墨轩缓缓道，“但是……从前，父王母妃对我的偏爱也丝毫不做假，而从万千宠爱到被人厌弃，也只不过是一夜而已。”

“人能与之，必能取之。”玄衣少年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我厌恶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所以我给予、交易、掠夺，唯独不愿接受任何形式施舍。阿莲，不是我不想相信你，而是……我已经没有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但是，你现在正在接受我的庇护，留在我的马车里休息。”林莫怜问道，“之前我把你扣在身边的时候你明明也很高兴，你为什么……”

“是啊，一边接受着你的庇护，一边还说这种话，你该指责我行不副言，然后把我丢下车去才对。”林墨轩垂下眼帘，“我原说过，我这样卑劣的人，不值得你的关心。”

林莫怜瞪着他不说话。

若是换作旁人，她绝对会把人往车下丢的！但是林墨轩……这人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可偏偏她却很在意。

“你不过是倚仗着我心疼你，才这样有恃无恐罢了。”林莫怜好生委屈。

“我……其实我并不想让你难过。”林墨轩坐正了几分，“但是，我就是这样的人，近之则不逊。你很应该和母妃学一学的，心疼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还是别说话了。”林莫怜横了他一眼，“闭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