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好其音 第26章 体谅

林墨轩回到冷洛娴暂住的院落，挑了棵高度合宜的树木将麻绳绕了上去。

思及身上的附骨钉，林墨轩没有再选择双手反缚的绑法，而是直接将麻绳系在手腕上。待一切收拾妥当，玄衣少年纵身从树端跃下，麻绳受力拉直锁紧，手臂随之高举，整个人便自然地悬吊在空中。

——也理所当然地，牵动了附骨钉。

即使避开了最容易受伤的姿势，即使小心着没有运转内力，但是悬吊在树上身体被迫拉直，却是必然会牵动到深入脊骨的附骨钉。林墨轩顿时疼出一身冷汗，险之又险地将几乎抑制不住的痛呼咽下。

……真的很疼，附骨钉的威力比他原本预料中的还要难熬。

然而这一场刑责，他只能决定从何时开始，却无法知晓会持续到几时。

*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林弈便在冷洛娴的院外看到了过来请安的林莫怜。

“怎么来的这么早？”林弈不由得问道，“你母亲这会儿只怕还没有起，再多休息一阵也来得及。”

林莫怜行了一礼，含笑打趣道：“父王不是也这么早就过来了么。”

他这么早来，无非是放心不下林墨轩罢了，至于阿莲么……林弈了然地看了女儿一眼：“担心你哥哥？”

“哪个要担心他啊。”林莫怜不自在地别开了眼，“我只是睡不着，所以提前来给母亲请安。”

林弈看着女儿口是心非的模样，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好，咱们一起去找你母亲。”

林莫怜无声地舒了口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夜不能寐的缘由也确实是林墨轩。即使说过不再理会，但是林墨轩来见她时带的那卷麻绳不断地浮现在她眼前，教她着实放心不下。

昨夜里父王说的话，她虽不全然赞同，但是有一句话她却是认可的——以母亲和林墨轩的性格看，若是没有人拦在中间，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从目前的情形看，父王搅在其中只会让局面更加难以收拾。能拦在父王母亲和林墨轩中间的人，只有她。

林弈与林莫怜一前一后进了冷洛娴暂时的居所。只是刚一进院门，父女二人便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院落中，高木下，一道被悬吊在空中的人影映入二人眼帘。

*

林莫怜知道，在夏宁城时母亲就曾经给林墨轩用过吊刑。那时她梦魇惊惧不已，母亲为了替她出气，当着她的面吩咐了把林墨轩在树下吊上一夜。

但是……当初的事端虽由她而起，她却并没有亲眼所见。直到今日，她才看到悬吊一夜究竟是怎么样的折磨。

九宫楼主双臂高举被麻绳吊在树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他双目闭阖，容色苍白，即使她已经走到近前，那人都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昏迷多时了。

“父王……”林莫怜惊慌地回头看着林弈。

林弈的面色也分外难看，他抬眼看了看绕在树上的麻绳，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是你哥自己绑上去的。”

他见过夏宁城那一次的情景，当然看得出两次的区别。除了绳索缠绕的手法，还有林墨轩本人的状态。

上一次被吊了一天一夜，但他见到林墨轩的时候，儿子虽然神色憔悴，却还言辞流利思维敏捷。而这次……一夜而已，人就已经昏迷了过去。

“父王！”林莫怜都快急哭了，“您先把他放下来再说其他。”

林墨轩狼狈的情形她见得太多了，但是哪怕是被她抽了二十铜钱鞭，这人当日看着也比眼下要好些……说来那也不过是两三日前的事情，仔细一算，林墨轩其实只修养了一日而已。

林弈琢磨了一下系死的绳结，最后觉得还是用王妃的法子最简单。他抽剑抬手断开林墨轩手腕上的麻绳，旋即伸手去接坠落下来的少年。

他满以为会接住一个昏迷不醒的儿子，却不想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让林墨轩瞬间清醒过来。玄衣少年睁开眼，当即后退两步站定，屈膝俯首深拜：“见过王爷。”

林墨轩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半分迟滞，全然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人。林莫怜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轻轻扯了扯林弈的衣袖。

林弈同样也被林墨轩惊住，心底不期然想起昨日王妃说过的话：

——“下一次，想个让别人看不出来的法子。”

还真是，看不出半分不妥。

林弈只觉得分外荒唐。直到被女儿拽住了衣袖，静渊王才回过神来，淡淡道：“你起来罢。”

顿了一顿，林弈终究还是问了出来：“这是谁的主意？”

“是下奴的提议。”玄衣少年低声回话，嗓音微微带出几分沙哑。

林弈的面色顿时更冷了几分。

不同于林弈对此早已有了几分猜测，林莫怜却是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二人在说什么。她看了看林墨轩再看林弈，失声惊道：“父王，您的意思是……”

林弈无声地点了下头。

林莫怜垂眸思忖：林墨轩对他自己如此苛责，这倒是不令人意外。但是母亲没有定下刑责，而是向林墨轩询问意见，这一点却是有些出人意料……母亲是在试探林墨轩么？

母亲究竟在试探什么？

母亲的试探是从离开沈黎才开始的，而这前后最大的改变就是她表现出了对林墨轩的维护……那么这件事情，是不是与她有关？因为她改变了对待林墨轩的态度，所以母亲才会做出试探？

母亲是在怀疑林墨轩别有居心？不不，母亲怀疑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变化究竟是更有利还是更有害？

父王的态度无疑是反对。但是话又说回来，只要母亲还在责罚林墨轩，父王都不会喜欢。那么……似乎这样的发展并不会导致情势恶化？

林莫怜一边飞快地分析形势权衡利弊，一边带着出云跟随在林弈身后进房。而林墨轩却没有跟进去，只在廊下跪候等待传唤。

父女二人在外堂各自落座，灵衣匆忙出来上茶。林莫怜端了茶在手却不喝，只是问道：“父王，现下您打算怎么做？”

半是询问，半是试探。

她需要知道父王的具体想法，才能决定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林弈沉吟半晌，却只摇了摇头：“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阿莲，你会怎么做？”

林莫怜：“……”很好，母亲和林墨轩已经把父王逼迫到无计可施的地步了。

“我不想和你母亲走到彻底决裂的那一步。”林弈很坦诚地对女儿说道，“为了你也为了你哥哥，无论是我还是你母亲，我们都在尽量避免反目成仇的下场。但是，我们之间横隔着矛盾，我没有办法解决，也不能视而不见。”

“父王若是问我，我希望您能视而不见。”林莫怜缓缓说道，“我不会要求您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也请您体量母亲的难处。‘国破家亡’这四个字的沉重，父王您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是我能理解……哥哥也能理解。因此，我们选择了纵容。”

林弈苦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能帮我劝阻她。”

“我不会这么做的。”林莫怜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决，“我选择了原谅，而母亲尊重我的选择。那么母亲选择不原谅的时候，我也会尊重她的意愿。”

“……我若是再说什么，倒像是我在苛责你母亲了。”林弈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你们都偏向她，怎么没有人愿意为我想一想。”

“您是一家之主，怎么好和母亲计较嘛。”林莫怜嗔道，“母亲心里难过，您该多让着她才是啊。”

“我只是不明白。”林弈沉声道，“为什么你能够原谅，而你母亲却不肯放下仇恨。”

“……因为母亲和我，并不处在同一立场上。”林莫怜轻轻道，“您是陵国的亲王，母亲是霆国的公主，而我……我和哥哥面对的是相同的境遇。你们各自为国效忠，这无可指摘，但是对于我和哥哥而言，这一战没有胜负之别，注定是要面对国破家亡的结局。”

林弈一时失声。

林莫怜垂眸苦笑：“在母亲看来，哥哥是致使她亡国的罪魁祸首。但是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哥哥仅仅是在试图保全这个家而已。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谁都可以怨他，只有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