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寂的黑暗里,屏退A先生,沙岚独自一级级迈上通往那个人所在密室的阶梯。
不觉想起克莱恩,他来这里干什么?不,或许是那支笔的作用,但我明明已经在尽力干涉不让他的命运被其书写…难道因为源堡,我的能力也被削弱干涉了吗……
不过这样也好,所有在命运上的伎俩都无法撼动他太多。
站在密室门前,他垂首无声吐出一口气,像是平复心情,亦是在说服自己。门后等待的是自己的‘造物主’,真正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存在。
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亦是严密的心门。
随着门上繁复法阵符号一闪而过,禁制解除,光线自他身后倾泻进有些昏暗的静室。
他扯开步伐,拖曳迤逦的纯白长袍缓缓没入石门,随后轰然闭合,严丝合缝。
灰暗的内室,最高处耸立着一尊倒吊十字人像。
祂静静跌坐一侧,穿着简朴的亚麻衣袍,长及背心的银发自脸颊两侧滑落,垂首虔诚祷告。
两人身形相似,同样的瘦高,只是沙岚相较乌洛琉斯矮了些,气质也不是那样完全的漠然超俗。
沙岚的眼睛和头发都更灰些,像是坠入泥土的雪粒,沾染尘埃,不似明月皎洁无暇。无法舍弃的一切凡尘琐事,弄脏了本该纯白的灵魂,变得驳杂混乱,甚至于染上一丝无法抹去的疯狂。
沙岚在祂身后远远止步,敛眸望着祈祷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座自己理应一同侍奉左右的倒吊神像,缄默无言。
南大陆初见时,沙岚原以为乌洛琉斯会强制影响他信仰真实造物主,但…没有。
在神弃之地的真实造物主神庙里,祂只是带着自己走过那记载遥远过去的壁画甬道,举着烛火,一点点用微弱的光晕照亮那已经被时光锈蚀、埋葬在历史长河中的记忆。
那是一个龙翼遮天、精灵吟唱便能改写山河、恶魔低语即可吞噬灵魂的时代。
那时的人类并非现在这样,统治着这片陆地、海洋、天空,而是被当时所有的超凡种族视为没有力量、没有价值、甚至没有‘灵魂’的两脚牲口。他们存在的意义,仅限于为超凡种族提供劳力、娱乐乃至血食。
没有谁会在意蝼蚁的死活,他们对人类的态度是彻底的漠视与轻蔑。捕捉人类不需要任何‘仇恨’之类情感驱动,就像人类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不需要考虑石头的感受。
躲在超凡种族都嫌恶的文明边缘——地下、废墟、沼泽各种恶劣的环境里,如同世界的蟑螂,见不得光。
生火是奢侈且危险的,哭声会招致灭绝,每个孩子自诞生便被告知的信条是‘不要引起任何存在的注意’。
但这一切随着那个人的到来改变了,苏醒于混沌海,引领人类夺回重新站在阳光下权力的远古太阳神。
他凭借着两块完整的亵渎石板,依靠石板知识的力量,发现并创造了正确服食特性的方法。
也正是他带领人类逐渐从弱小到强大,发动战争,重组这个世界的非凡势力格局。
这才在短短一个纪元的时间里,让人类成为这个星球毫无疑义的霸主。
他扪心自问,对这位远古太阳神,不心生敬佩与臣服是不可能的,那样的过去,对他来说并不是历史上一言以蔽之的冰冷文字。
他也曾经在那个残酷的纪元厮杀生存过,但似乎运气不太好……他是被人类猎杀的巨龙,死在熬制魔药的坩埚里,皮肉一寸寸脱落融化。
但或许因为不管如何转世轮回,他内里终究是一个地球人,要恨,恨得也另有所指。
所以信奉这位过去的神明对他来说并不算抗拒,不过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救赎蔷薇、最后的晚餐……主不得不分裂自我,以另一副形态存活于世,多少唏嘘。
而现今存在的主……
涣散放空的眼神逐渐聚焦,沙岚的视线重新落回面前的巨大倒吊十字神像上。
乌洛琉斯结束祷告,缓缓起身。祂的姿态还是一贯的漠然,面容清俊,神色疏离。
沙岚注视着那双仿佛由流动水银构成、不含任何人类情绪的眼眸,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并非源于位格压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看到自身未来终局的恐惧。
“你,要的东西。”乌洛琉斯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沙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内容,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我以后说话…也会是这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平静吗?’
似乎见他低头没有反应,乌洛琉斯缓缓走进,将一张边缘泛黄、带着虫子啃噬痕迹的纸张递到他垂落的手中。
并动作小心轻柔地为他揭下纯白斗篷的兜帽,一瀑银丝顿时流泻及地,长及地面,微微晃动。
“大雾霾计划后,去宾西,找到梅迪奇的后人。”乌洛琉斯拂过他流泻的银丝,挽起遮挡瞳孔的一缕,别在耳后,指尖带着些许亲昵意味地拂过脸颊,“乖…听话。”
他故意错开视线,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密室石料的冰冷透过脚底,听到自己平稳得异常的心跳声,余光注意到乌洛琉斯亚麻长袍下摆的细微灰尘。
“嗯。”
一声轻得快要要散在风里的气音,从他喉咙飘出。
沙岚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出了点头这个动作,即使是幅度小的几乎察觉不到,但仿佛跳过大脑思考般,一片空白的完成了答复。
待到意识回笼,眼前哪里还看的见人影,祂早已离去。
他摩挲着乌洛琉斯递来的‘谏言之纸’,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知道,每一次使用这类高位格物品或能力,都会让那些遥远时空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祈祷声和信仰洪流更清晰一分。它们像潮水,一点点冲刷着名为‘沙岚’的沙堡。
这就是他赖以生存的锚点,来自极光会的信徒嫁接的信仰祷告,但无可避免的夹杂疯狂。
想要活着,就必须忍受无时无刻的呓语。
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序列九的‘怪物’,一步步爬上来。至少那样得来的力量,每一分都刻着‘我’的印记。而不是像现在,坐在序列一的高位上,却像个被无数丝线操控的、害怕弄脏华服的木偶。
唯一属于自我的锚,回到地球…这个念头像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固。像冰冷的□□,将这念头作为最后的麻醉剂。
他心底又怎么会不明白,希望渺茫得近乎自我欺骗。但那点奢望,是他彻底被神性淹没前能紧紧扣住的最后一块礁石——
‘看,我和那些冷冰冰的神明不一样,我还有一个‘故乡’要回。’
他甚至不敢独坐太久,所以总是去找他。
如果自己一个人太久,他会无法控制地陷入思考,‘故乡’之于一个逐渐失去情感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一场刻舟求剑的徒劳?
或许他执着的从来就不是‘回去’,而是‘想要回去’的这份‘想要’本身,这是‘沙岚’还‘活着’的证明。
密室里,倒吊十字架旁光洁的大理石墙面,倒映出一个身穿迤逦纯白长袍的年轻男子。
沙岚看着,只觉得无比陌生。
有时候,他会对着镜子,试图勾勒出‘沙岚’的轮廓。但映入眼帘的,总是无数重叠的虚影——是‘沙利叶’温和的笑,是‘乌列’绝望的眼,是更久远之前某个连名字都遗忘的躯壳的泪痕……‘我’是谁?是这些碎片的总和,还是承载这些碎片的…容器?
他迷茫地注视着那个倒影,想握紧拳头,抓住些什么,哪怕是在掌心留下一些流动的空气。但垂在纯白长袍内侧的手指只是在阴影中,抽搐般抖了两下,连蜷缩都做不到。
对身体的控制,就像意识与躯体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逐渐迟钝的意识只能在贴在玻璃内侧,无力地注视。
无限轮回…复活?呵…
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当死亡不再是终点,生命就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可以拿来交换情报,交换资源,交换一个混入值夜者的机会……甚至,只是为了一场…逼真的‘体验’。
他清晰的记得作为‘沙利叶’时,对伦纳德那份炽热到疼痛的爱恋。但此刻回想,那份感觉却像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罩——看得见形状,却再也感受不到温度。他甚至怀疑,那真的是‘爱’吗?还是剧本要求下,一段格外投入的‘演出’?
雾里看花,总不真切。
他凝视着纯白斗篷下探出的一只瘦削手掌,无声低叹。
逃离?能逃去哪里?意识消散,与死亡何异?甚至更糟——是‘沙岚’这个存在被彻底覆盖、格式化。
有时候,苟且偷生…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至少…‘我’还在‘思考’,哪怕这‘思考’也终将不再是‘我的思考’。
处理完密室的痕迹,将其重新封锁,抹去踪迹。沙岚从地下密道离开皇宫,他没有选择立刻乘坐私人马车回到黑贝街,而是久违的独自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漫无目的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被这具身躯角落遗留的神性一点点侵蚀。
回忆起沙利叶对伦纳德的感情,像在阅读一本关于‘他人’的名著。当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的是,他对此竟然连一丝惋惜都难以生出。
品尝食物时,能精确分辨出所有的调料和烹饪火候,但‘好吃’或‘难吃’变成了一个纯粹的逻辑判断,而非感官享受。
看着街边为了一点小事争吵的夫妻,能理性分析他们的微表情、语气背后的动机,却无法共情任何一方的愤怒或委屈。那些激烈的情绪,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观看的默剧,有趣,但无关。
他像一道无色的影子,穿过带着各自目的的人群。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被抽离的灵魂毫无征兆地‘回线’,猛然回神,茫然四视,竟然没有走到哪个不知名的荒郊偏僻地段。无比熟悉的街景布置,店面构造,这里…是黑贝街。
于是他走进‘金梧桐’咖啡馆,独自坐在窗前。
在端起红茶时,脑中闪过‘沙利叶’喜欢小指抵在杯底的习惯,于是也照做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这样做,比较像是一个有偏好的人’。
但茶杯还未抵在唇边就猝不及防的从逐渐麻木的手指间滑落。
“啪嗒!”砸落在地。
咖啡店的侍者匆忙绕出柜台围过来收拾,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要融入窗外那片无尽的灰蒙中。
他开始需要刻意回忆“沙利叶”或更早人格的反应模式,来应对各种人和各种社交场合。
比如,他知道此刻应该表现出“惊讶”,于是调动面部肌肉,做出一个符合标准的表情。这个过程从本能变成了需要CPU处理的程序。
身边侍者收拾残局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遥远,凝视着贝克兰德永不消散的雾霾,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雾气像活物般流动,吞噬着远方的建筑与灯火。
他看着侍者忙碌却麻木的背影,看着窗外行色匆匆、为生计奔波的人们,一种绝对的、俯瞰般的观测感油然而生:
“众生皆苦……”
他无声吐出这句话,像是在陈述一个冷漠的观测结果。
“不,或许不久后,‘苦’这种感觉,于我而言,也将成为一种…需要被回忆和模仿的、遥远的概念了。”
窗外,雾气更浓了。
那双铅灰色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波澜,正如同退潮般,无声无息地消散。
他最终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精美却灵魂空洞的瓷偶,等待着被彻底纳入那片永恒的、灰色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