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公府
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男子由老仆引至书房,窗棂透出两道剪影,显然已有两人在内等候。
男子名陈泓,乃刑部侍郎,见此加快脚步踏进书房,双膝跪地行礼:“下官参见国公爷、世子。”
“陈大人深夜急访,所为何事?”双鬓白发,端坐案前的赵国公抬眸示意他起来回话。
陈泓仍旧跪着,额头点地,“回禀国公爷,那位冀州来的老妇没了……”
他办砸了差事,哪里还敢起来回话。
“没了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站在一旁的赵祺,也就是陈泓口中的世子厉声质问。
“祺儿,休得放肆!”分明是斥责的字眼,却听不出有丝毫责备的语气。
陈泓听见了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此刻身体害怕得哆嗦,冷汗顺着眉骨一滴接一滴地滑落,浸湿了眼及之处。
“请国公爷恕罪。”陈泓重重地磕了几下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
“下官本将她秘密关押狱中,谁料昨夜牢狱走水,待扑灭后检查无人伤亡,唯独不见老妇的身影,派人暗中找了一天一夜都未能寻到。”
谁会料到好端端的牢狱竟走水了,发现后他是派出了自己所有的人手去寻找。
奈何不能宣扬,找起来阻碍颇多,若是有人花心思藏匿,他岂能寻到。
国公爷是千交代万嘱咐他要把人看好,时辰拖得越久,找到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他只能硬着头皮来汇报。
“蠢货!她一个不惑之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如何能逃脱刑部牢狱,昨夜怎没有及时上报?”
一双黑色鎏金靴子出现在陈泓眼前,声音自上而下。
“世子高见,下官发现不对后查出是一个狱卒纵火,便立刻带人去他住处,可惜已人去屋空,想必是早有预谋。”
“都怪下官自作聪明、愚昧无知,本想将人找到将功赎罪,但盛京实是太大,特厚着脸皮前来求国公爷相助。”
此时的陈泓若是抬起头,定会看到一张冷脸,脖颈青筋暴起,并直直俯视着他,气得要将他拆皮剖骨。
赵国公睨了他一眼,赵祺才生生抑制愤怒,不敢再言语,握拳拂袖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笃”的一声,是茶盏被用力置在茶几上的声音,陈泓越发心惊胆颤。
“陈大人,言重了。”赵国公放下手中书册,展开的那页赫然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纸。
他站起来绕过案角,屈膝半蹲,双手托住陈泓臂弯把人扶起来,脸上带着笑意。
“陈大人的忠心,我明白。这样,我让犬子带些人手和你一起找。”
陈泓垂首躬身,双手交叠于胸前,“多谢国公爷,下官必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待人走后,赵祺还是没忍下那口气,“父亲,这陈泓屡屡办事不利,您为何还对他好言相待?”
连个老妇都能看丢,要他说真该敲打敲打,给些苦头吃。
“为父所授,尔忘了?”赵国公侧目道。
“儿铭刻于心。”赵祺双手交叉作揖,“是儿冲动了,日后必三思而后行。”
父亲从小教他喜怒不行于色,对有用之人需笑脸相迎,小施恩惠以结人心。
赵祺时常伴于父亲身边,按理说也算是言传身教,可他总做不到父亲那般,为此很是苦恼。
不过法师尚且对厌恶之人不假辞色,何况他这个凡夫俗子,赵祺受到苛责后经常如此安慰自己。
“父亲,会不会是二房那边得到消息,雇人动手?”赵祺的反省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们留下那老妇的性命无非是想多一个二房的把柄,日后更好拿捏。
人若是二房掳走的,问题不大;若不是,后果不堪设想。
赵国公背着手,摇了摇头,“二房在京中没有根基,做不了这等事,你务必将人找到——”
话音未落,他的眸中已凝出森然杀机,“要是带不回,那便杀了!”
*
晨光微熹,薄雾氤氲。
急促的脚步声惊起树上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远,抖落几滴露水。
“殿下,出事了。”
伏影候于门侧,见到侍女捧铜盆而出,急趋一步,躬身禀道。
“那位老妇夜间佯装身体不适,引开暗卫,跑了。”
混乱中救出老妇后,为掩人耳目以及躲过追查,将她置于乔装成市井之妇的暗卫家中,而后便撤了。
谁知老妇面上信他们的说辞,感激道谢,心里却在合计如何逃跑。
这不,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假装腹痛难忍,趁着暗卫外出找大夫的空隙,跑得无踪影。
周遭空气骤然凝滞,临近夏季,伏影竟感到一阵刺骨寒意。
他不敢抬头,硬头皮继续说道:“怕被对方察觉,暗卫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目前还未能寻到人。”
“殿下放心,对方派出的人手也还在暗中搜寻。”
卫朔一言不发,走到隔间珍品架侧边,转动白瓷画缸,一张盛京舆图倏然落下。
舆图将弯弯曲曲的路线描绘得纤毫毕现,连最隐蔽的阴沟都一一标注,跟林瑶先前拿到的那张舆图可谓是小巫见大巫。
伏影会意伸手指明让老妇藏身的地方,又用食指勾画出暗卫已经搜寻过的地点。
卫朔又问了老妇的一些情况,思索片刻后,用朱笔在舆图上圈出几个地方。
按伏影的说法,那老妇年纪不小,双脚有伤,想来是走不远的。
只一女儿已离世,急着逃跑也没有搜刮暗卫家中物件银钱,身无分文。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暗卫家出来三条巷道是繁华的东街,人流量大,暗卫也不敢放开手脚搜寻。
假若老妇有意藏于人群中,被忽视的可能性很大。
伏影快速把圈出的地方记在脑海中,“属下这就去让人寻。”
“要快!”卫朔放下笔,指尖在舆图上轻轻摩擦,目光如炬地扫视每一处用朱笔圈出的地方,轻吐出两个字。
听得已抬脚要跨过门槛的伏影心下一颤,回头拱手郑重道:“遵命。”
盛京很大,老妇带伤无人可依靠,又值深夜逃亡,露重风寒,处境堪忧。
暮色渐沉时,盛京东街上依然人潮涌动,街中央的刘家瓠羹飘散着诱人香味,引得食客络绎不绝。
街道两旁卖吃食的摊贩数不胜数,煎饼的焦香、包子的馅香、面汤的鲜香在空气中弥漫,各色香味交织,从街头到街尾令人垂涎欲滴。
一条巷道深处,杂物堆旁蜷缩着一位老妇,她微微翕动鼻翼,贪婪地吸着空气中飘来的食物香气,仿佛这样就能让干瘪的胃得到一丝慰藉。
她已经一日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却不敢出去乞食。
晌午时她本想去觅些吃食,没料刚出巷口便看到有人在打听她的行踪,只能原路返回继续藏着。
昨夜还冷得发抖,现在又像置身于火炉中,浑身滚烫。饶是她再迷糊,也知道这是感染风寒了。
还有脚上的伤口,昨夜一心顾着逃跑,裂开发炎了都不曾发觉。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还没有为女儿讨回公道,她不能死!
从冀州到盛京的漫漫长路上,她脚底磨出血泡,溃烂化脓,却始终未停下脚步。被冤枉下狱,狱中阴冷潮湿,腐臭刺鼻,每餐一碗稀粥果腹,她硬是咬牙忍了下来。
她绝不能倒在这里,沦为乱葬岗的一具无名尸,她一定要去……要去为女儿伸冤!
老妇裹紧从别处顺来的青色长袍,布满老茧的手扶着墙面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行走。
脑袋昏昏沉沉的,视线一片模糊,她拖着灌铅般的腿,在泥泞中踩出歪斜的脚印。
仿佛走了半个世纪,但还是没有走出巷道,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两道靓丽的身影,嘴唇一张一合在言语。
“小姐,上次那家店就在前面,劳烦您在此处稍候。”
“好,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老妇听到这声音,内心疯狂涌出眼前小娘子是个好人的念头。毕竟,有哪个主子会觉得下人辛苦。
或许小娘子慈悲心肠,也会对她施以援手,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般想着,老妇枯瘦的身躯陡然生出气力,迈开大步直直走向那道靛蓝身影。
就快了,快要到了。
一步之遥时,她还是倒下了,但是她抓到了——
抓到了靛蓝色裙摆……
老妇嘴角扬起一抹久违的笑意,却在下一秒僵住,眼中闪过自责的神色。
她的手那样脏,弄脏了小娘子的衣裙,她会介意吗?
她不想的……可她实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再走一步,嘶哑的喉咙挤出的声音也淹没于嘈杂的吆喝声。
小娘子背对着她,她只能拼命拽住一点裙摆,让小娘子回回头。
“您没事吧,家住何处?”
林瑶正吃着买来的蜜饯,忽觉裙摆被人轻扯,连忙转身一拳过去,打中了空气。低头只见一老妇趴在地上,嘴唇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求……求求您,救……救……救我……”林瑶倾身贴近,依稀听见老妇断断续续地呓语,然后就看到她没了反应。
她伸出手指探查,还有微弱的呼吸。
林瑶走到老妇身后,两脚分开跨立在她身体两侧,俯身环住她的臂弯,稳稳将人扶起。
这才发现老妇的身体烫得吓人,想必是发了高烧。
她记得来时路边有家医馆,想背起老妇前往,可刚迈出两步便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看来单靠她一个人是不行了,云月也没有那么快回来,高烧是不能耽误的。
林瑶咬牙将人扶到墙边,随即快步朝来时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