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秋天是阴雨天的主场,安垚的帆布鞋碾过月台积水,在倒影里碎开一张张模糊的陌生面孔。
安垚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扫过,多的是鲜妍年轻的面庞,正如当年抱着满腔热情来到这座城市的她。
候车的提示音响起,才将她的思绪重新拉回来。
她被拥挤的人群推着往前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响,搭在行李箱上的手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接通了电话。
“小安,你......”林姐无声的叹息,编排许多次的措辞似乎绕过舌尖似乎依旧尖锐,她索性选择闭口不谈。
“我进修回来才知道这件事.......这样,我替你多留意一下其他三甲医院的招聘信息,以你的学历背景,肯定能找到合适的......”
“林姐”她打断时瞥见候车厅玻璃中的自己,麻木、疲惫,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我懂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为我多费心思了,你还在评职称的关键时期,至于我.......”
“我想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了。”
两边短暂的沉默,都是心知肚明的无奈。
“姐,我要检票了,回头聊。”
“好,路上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安垚将心口泛起的酸涩重新压了下去。
或许不必要追溯她的来时路,这座城市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记,就足够证明她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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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南下,她的家乡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海边小镇,从S市到小镇需要高铁转公交,到村子的话,还需要再转一趟大巴。
当咸涩的海风漫进车窗,安垚狠狠往里灌了一口空气,熟悉的味道伴随记忆蔓延开来。
“前方到站,请拿好随身物品......”
行李箱落地的瞬间,久违的阳光笼罩在身上,滚轮划过平坦的柏油路,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自由,即使这种感觉虚无缥缈。
因此,很快她顿住脚步,顺着行李箱无力地蹲坐在路旁。
安垚还没有将辞职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时候父母离异,是妈妈一个人将她带大,她几乎是母亲所有的希望,因此她至今没有想过该如何开口。
“啊,怎么办啊——”
这一刻,她产生了逃跑的想法,让她承认自己变成了无业游民,简直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还没等她想出策略,一阵急促的叫声混合着喇叭声猝不及防地在身后响起。
不等她反应,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尾椎骨的疼痛似乎还伴随着什么碎裂的声音。
“啊,我的腰!”
安垚趴在地上颤颤巍巍伸手去摸自己的腰,脑海里已经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你没事吧!”
罪魁祸首连忙从三轮车上奔来,语气里带了即将倾家荡产的颤抖。
“你严不严重啊,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我说你这个人,开车怎么......”
安垚抬头正要骂他两句,看清对方脸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愣住了。
“是你!?”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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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树下的小卖部前,两人并坐在长凳上。
秋风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巧克力甜腻的味道席卷了口腔,再糟糕的心事都被这巧克力脆皮给融化了。
“话说,这家店应该是容叔家的吧,他人不在,我们直接这样拿真的可以吗?”
许添叼着他草莓味的碎冰冰漫不经心道:“他两年前就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享福了,我爸就把这家店盘下来了。都是熟人,我爸索性把收款码放在收银台,当个甩手掌柜。”
他和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乌黑微乱的头发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浮动,干净分明的眉眼里不装任何心事,一身简单的蓝色衬衫是天空般的蔚蓝。
要说真有什么区别的话,高中时期脸颊上的稚气全然褪去,生出清晰的下颌线,已然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他用手臂撑着长凳,身体往后仰去,纠结了有一会,才问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安垚的动作顿住了,看着化掉的奶油往下滴落,许久才道:“我不也没问你,堂堂北方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为什么会开着三轮车出现在这里。”
两人对视之后,皆是讪笑一声,默认将这个话题结束。
“不过你回来的事情你妈知道吗,昨天我好像还听说她要给你寄点鱼干过去呢。”
他抬眼看了眼手表:“这个时间,她应该差不多要过来了。”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拎着两大袋东西,脚步一深一浅地走来。
安垚被吓得一激灵,十几斤的行李箱就这么被她扛了起来,直直冲进小卖部里。
“快快快!给我找个地方!”
“你躲起来干什么呢?”
她直接一掌甩在许添的胳膊上:“别废话。”
挨了她一掌,许添老实了,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胳膊,打开了储物室的门。
安垚手动将门拉上,还不忘叮嘱道:“千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这。”
储物室的门大概经历了风霜岁月,不能完全关严实,透过一条小缝,安垚还是能看得清外面的情况。
只听两道声音从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
“真是太麻烦你了,不然每次到镇上寄东西真是太麻烦了,这样吧,伯母给你的油费,也不好每次都让你给我们白跑腿。”
“不不,您客气了,反正我也要到镇上进货,举手之劳而已。”
“我帮您拿进去吧。”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
两人客气推搡着,安垚看着两人以一种抢篮的方式从外面挤进来,落地的时候,更是沉重的“咚”的一声。
看着那两个满满的鲜红色塑料袋,安垚绝望地轻叹一声,她亲爱的母亲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她每次拖着那一麻袋的快递,会在路上收获多少目光。
“按豆豆说的,这次鱼干只晒了以往的一半,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吃完,在那里有没有按时吃饭。”
即使话音模糊,挂切的语气却清晰地落入安垚的耳中,她霎时鼻尖一酸,眼底泛起泪光。
母亲的手腕不好,但一直记得自己喜欢吃小黄鱼,每次一买就是好几斤。
清洗、腌制、晒干,也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手腕又痛了多少次。
两人聊了几句之后,她走了,安垚看着她从视线里离开,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积压的沉郁却完全无法吐露干净,反倒是眼前迅速结成一层泪雾。
许添打开门,一只手扶在门框上,看了眼蹲在角落里的安垚:“出来吧,伯母已经走了。”
她将脸埋进□□,纹丝未动。
“安垚?”
“能不能......让我再待一会。”
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女孩,他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冒昧,于是许添轻声将门带上,转身去了屋外。
“白酒、方便面、饮用水......"
他将货架上缺的东西一件件补上,可明显心不在焉,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扇门上。
大概是十年了?他想过许多重逢时的可能。
安垚会牵着优秀的未婚夫,亮出自己闪亮的钻戒,笑吟吟地分享自己的家庭美满。
也可能出现在最好的三甲医院公众号上,成为一号难求的专家。
唯独不是像今天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安垚再次出来的时候,神色恢复如常,眼神却有些闪烁。
“刚刚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哦,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卖部的门,生疏地道别,那些客套的话居然也会在他们之间出现。
此时安垚才意识到,青梅竹马的亲昵,似乎真的在时间的磋磨中淡去了底色。
行李箱的轮子在并不平整的乡镇小道上颠簸,发出咯噔咯噔的巨响。
又刚好是下午的闲暇时刻,她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狙击的焦点,一路上她都记不得和多少人打了招呼。
村里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豆豆怎么回来啦,晚上要不要来吃饭呀?”
到最后,她只能强扯着嘴角,一遍遍回复道:“不用啦,我陪妈吃饭。”
快到家的时候,她远远的就看见美兰女士拿着熟悉的大铁盆坐在门口,和一群阿姨一边聊天一边摘菜。
“哎呦,也不知道豆豆在大城市吃不吃的习惯。上次去找她,待了十天,八天都不在家。”
淑慧女士作为她几十年的老闺蜜,每次听她这么说,都会怀疑她在故意炫耀。
“我儿子要是有豆豆一半的上进心就好了,也不至于天天呆在家里,看着就眼睛疼!”
随即,她笑着凑到美兰的身边:“要是豆豆真回来了,不当医生了,天天待在家里。你倒是说说看,你还愿不愿意。”
她摘菜的手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这种可能性,可马上又坚决否定了这种想法,假装不在意地笑起来:“我家豆豆从小就说要当医生,怎么可能不做。”
听到这话,安垚搭在拉杆上的手又攥紧了几分。
“欸,那个人看着好眼熟,怎么那么像豆豆呢?”
淑慧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人。
“嗯?怎么可能……”她眯了眯眼“欸,还真是!”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惊喜过后,立刻转为疑惑:“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
“我……我休年假了。”
淑慧婶子笑得满脸灿烂:“刚刚还在说你呢,你突然就回来了,母女俩还真是有心理感应啊。”
两只手在围裙上胡乱擦去水渍“正好,我早上卤了牛肉,我去给你们拿!”
“少拿点就行啊!”
美兰女士一边絮絮叨叨抱怨不提前和她说害得她都没备菜,一边手提行李箱往楼上走。
安垚试图从后面托举行李箱,帮忙减轻一点重量,却发现根本跟不上她的脚步。
“你好久没回来了,这个房间就堆了点杂物,趁着现在还有太阳,赶紧把被子拿出去晒晒。”
于是乎,安垚连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就被布置了任务。
当她把房间全部收拾干净的时候,窗外已经是繁星点点,静谧无声。
好在勾人的饭香抚慰了空荡的肠胃,温暖的灯光下,缭绕的热气让人迫不及待想来上一口。
“好香啊~”
安垚绕到她身后,自然地从后面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看你瘦了那么多,就知道你又没好好吃饭,这次回来继续给你补上。”
说着,她又往汤碗里狠狠加了两块大骨头。
“你是不知道,前段时间你忙得电话都不接,又刚好听你淑慧婶子说有医闹事件,我可担心的连饭都吃不下。”
“你又瞎担心,我能有什么事,只是跟手术忙了点。”她将下巴收了回来,双手插回兜里。
“诺,这碗你送去给阿添。”
美兰将一份打包好的骨头汤端给她。
“不是,我才刚回来,刚刚还说心疼我呢,又让我跑腿?”
“别贫,我还得给淑慧送去呢,快点!”
安垚撇撇嘴,乖乖接过小锅,望着漂浮在上面的油花,她有些犯了难。
下午自己没绷住情绪,以许添的性格,肯定又要刨根究底,她可一点都不擅长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