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恰逢孟心云的十八岁生日。
前一天晚上,孟心云几乎一夜未眠。录取通知书被她反复摩挲,纸张边缘已有些发皱。她将通知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正中,然后在它旁边,郑重地放上了那本边角磨损的笔记本。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一起,仿佛她青春的两种注脚:一页是光明的未来,一页是隐秘的过去。
清晨五点多,天色熹微。她轻轻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指尖抚过那力透纸背的“我讨厌江衔雾”。八个月过去,墨迹依旧清晰,但那股尖锐的情绪,却已在时光中慢慢沉淀。她一页页翻下去,那些故作冷淡的语句,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牵挂,如今读来,竟让她自己都有些眼眶发热。
“今天,就今天吧。”她轻声对自己说。
下午四点刚过,安雅就拎着鼓鼓囊囊的化妆包和几个礼品袋闯了进来。她新染的金发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一进门就给了孟心云一个大大的拥抱。
“双喜临门!今天必须大办特办!”安雅的声音雀跃得像只百灵鸟,“我要给你化个全宇宙最漂亮的妆,让某些人看得移不开眼!”
孟心云被她按在椅子上,看着镜中好友兴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就是想拿我当你的新化妆品试验品吧?”
“哎呀,看破不说破嘛。”安雅俏皮地眨眨眼,手上动作却格外轻柔。她仔细地为孟心云打底、描眉、涂上淡淡的眼影和腮红,最后选了一支温柔的豆沙色口红。
化妆间隙,安雅絮絮叨叨地说着八卦,却在不经意间轻声问:“那本日记,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他?”
孟心云看着镜中逐渐变得精致的自己,深吸一口气:“今晚。”
安雅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了然而欣慰的笑容:“我就知道。我们晕晕终于要勇敢一回了。”
等两个女孩精心打扮完毕,已是傍晚时分。孟心云穿上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裙摆缀着细碎的蕾丝,清新又大方。安雅则是一身明黄色的吊带裙,与她的金发相得益彰。
她们乘车抵达餐厅时,夕阳正好。江衔雾已经提着蛋糕等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卫衣,衬得他本就偏白的肤色更加干净。那头惹眼的红发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温和了许多。
见到精心打扮的孟心云,江衔雾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他快步走上前,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今天很漂亮,生日快乐。”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带着真挚的赞美。
孟心云感到脸颊微微发烫,轻声回应:“谢谢。”
安雅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互动,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她执意要坐在靠窗的位置,理由十分充分——“拍照光线好”。落座后,她献宝似的掏出礼物:一台薄荷绿色的拍立得,旁边配着整整二十张相纸。
“从今天起,我们每一个重要时刻都要即时珍藏!”她宣布道,语气中充满仪式感。
孟心云惊喜地接过相机,忍不住笑起来。她刚举起相机想对准安雅,却被对方一把抢过:“先拍你们俩!寿星和寿星的‘专属快递员’!”安雅后退两步,举起相机指挥道,“靠近一点!对,笑一个——”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孟心云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江衔雾,恰好撞进他含笑的眼底。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带着疏离感的探究,而是温柔又专注,像两簇悄悄燃烧的火苗,烫得她心头一跳。
相纸缓缓显影的工夫,服务生端上了蛋糕。那是一个精致的芋泥芒果夹心蛋糕,顶上立着一枚巧克力做的考古铲图案,中间插着数字“18”的蜡烛。暖黄的烛光映照着三张年轻的脸庞,在好友们跑调却真诚的生日歌中,孟心云轻轻闭上眼睛。
许什么愿呢?关于未来,关于大学,关于……身旁这个人。她深吸一口气,甜腻的蛋糕香与江衔雾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交织在一起,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最后的一丝不安与忐忑。
吹灭蜡烛后,安雅迫不及待地切蛋糕,一边切一边说:“阿云,快拆江衔雾的礼物!我好奇死了,他神秘兮兮地准备了好久。”
江衔雾递过一个墨绿色丝绒盒子。孟心云在两人期待的目光中打开盒盖,不由得怔住了——里面是一对精致的云朵形状银质耳钉,旁边搭配着同系列的手链和项链,细银链在灯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芒。
“这是……”她惊讶地抬头。
“放假前在北京市手作店做的。”江衔雾耳尖微红,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腼腆,“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完美。”事实上他跑了三趟手作店,银片烧坏了四次,最后那朵云的弧度,是照着常停在她家香樟树梢的那片云朵一点点捏出来的。
孟心云的指尖轻轻抚过耳钉,冰凉的触感反而让心底涌起一阵滚烫的暖流。她抬头想道谢,却再次撞进他专注的目光里,“很好看”三个字卡在喉间,最终化作脸颊上蔓延的热度。
“我帮你戴上吧?”安雅主动拿过耳钉,小心地为孟心云戴上。微凉的银质贴上耳垂的瞬间,孟心云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见倒影中的自己——耳畔的云朵轻轻摇曳,仿佛真的随风飘动。
晚餐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安雅叽叽喳喳地规划着大学后的生活,说要经常去北京市民族大学“蹭课”,还要把三人的日常拍成系列照片。江衔雾话不多,但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孟心云身上,偶尔被她发现,便会若无其事地移开,耳根却悄悄泛红。
打车回去的路上,安雅接到家里的催促电话,她吐了吐舌头,对孟心云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在巷口先下车了。“明天再详细审问你!”她临走前用口型说道。
夜色已浓,晚风带着夏末微凉的惬意。路灯下只剩下两人,气氛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和蝉鸣。
走到孟心云家院门口,江衔雾停下脚步,轻声说:“很晚了,你早点休——”
“要不要进来坐会儿?”孟心云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坚定。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邀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头:“好。”
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街巷的微喧彻底隔绝。小院里,月光如水银般倾泻,新种的向日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浮动着淡淡的清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如水的月光、浮动的花香,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孟心云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江衔雾。路灯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而柔和的光影。
“江衔雾,”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有东西给你。”
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但看到她眼中不同以往的郑重,他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隐约的预感。
孟心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的不是包装精美的礼盒,而是那本封面绘着香樟树、边角已有些磨损的笔记本。
江衔雾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神情瞬间凝住,变得无比认真。
孟心云将笔记本递到他面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垂着眼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这个……给你。从去年十月,到今天。”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里面……是我的回答。”
江衔雾似乎已明白了这本子的分量。他伸出双手,像接过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都感到一阵微小的战栗。
他翻开第一页。
“我讨厌江衔雾。”
七个字,力透纸背,带着当初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愤懑和委屈,猛地撞入他的眼帘。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女孩,她依旧低着头,肩膀微缩,像是在等待审判。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过那行字,然后,缓缓地、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
时间在翻动的书页间悄然流逝。他看到了那些口是心非的记录,看到了她的担忧、关注、琐碎的分享,以及深埋其中的不安。笔迹从最初的僵硬,到后来渐渐放松,甚至出现了幼稚的涂鸦。每一句冷淡背后,都是她小心翼翼探出的触角。
“今天下雪了。他求的平安符,很丑。”旁边是用铅笔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符。
“3月5日。他信里说解剖课考了第一。啧,显摆!”那个小小的感叹号,被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
“4月12日。他爷爷身体不知道好点没。只提过一次。笨蛋。”
“5月20日。安雅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真无聊。不过,他今天信里附的校园海棠花,还挺好看的。”
“6月6日。明天加油。别紧张……我也别紧张。”
这不是日记,这是一场长达大半年的、沉默而盛大的独白,是他那三十四封信在她心底激起的全部回响。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句“好久不见。”时,他猛地合上日记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酸涩、愧疚、狂喜与无边的心疼翻涌不止。
孟心云鼓起勇气抬头,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和微颤的睫毛,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你要是觉得可笑,或者生气……”她语无伦次。
“对不起。”他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睁开眼,眼眶泛红,目光却像浸了水的星辰,“对不起,让你写了那么多‘讨厌’。”他举起日记本,嘴角想扯出笑,弧度里却满是动容,“也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在后面写下这些。”
孟心云望着他,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与坚定。所有委屈、不安、猜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不会觉得我胆小吗?我一直在退缩。”
“胆小?”他摇头,声音低沉而温柔,“如果你胆小,就不会把这个本子给我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每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其实我也害怕。怕自己做不到,怕让你失望。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想远远看着,觉得这样最安全。”
他稍稍松开一些距离,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痕:“但是孟心云,看着你,我就没办法只停在原地。”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我写那些信,不是因为想求你原谅,而是因为我必须告诉你,我不是你生命里一场说走就走的雨。我是那个……想为你停下来,想和你一起看看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孟心云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释然的、温暖的泪水。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她握住的,不仅是他的手腕,更是跨越整个秋冬春三季的、笨拙而坚定的心意。
“我知道。”她轻声说,声音虽小却坚定,“从收到你元旦那封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月光静静流淌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院中的向日葵在夜风中轻轻点头,仿佛在为这场迟来的坦诚做证。
十八岁生日的夜晚,孟心云终于交出了她那本写满“讨厌”的日记,也终于向那个曾让她不安又牵挂的少年,敞开了全部的心扉。而江衔雾,则用他笨拙却真挚的承诺,接住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夏夜还长,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