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临乐城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像过节一般热闹,好似除了唐岁初和谢朝露以外再没有人记得昨日的黄昏白事。
谢朝露还是坚持和唐岁初一同去平安楼。二人兴致都不高。
平安楼自然是容不下如今临乐城的人数的,故而街道旁的空地上也摆了红木桌椅。本地人的笑容是热情得实在的,但他们百人一面的欢喜压过来时,唐岁初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江湖人则更喜欢往楼里挤,他们毫不避讳地背着刀剑,显然并不记得这场宴席的主题。
唐岁初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袭宽大的灰衣,刚刚没过脖子的头发没有扎起来,这人用一种很舒适的姿势半倚着墙,看起来和周遭的一切人物都格格不入。
唐岁初在他身边停下脚步,余光一瞥身后的谢朝露,对面前人道:“师父,弟子寻您多时了。”
朔逸同自然一听他这称呼就知道在做戏,可不知是否是心中还有气,只乐意配合一半,夸张又阴阳怪气地道:“好徒儿,为师可担心死你了。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一回头便不见人了。”
唐岁初没有理会他,转而介绍道:“这是我新结交的朋友,谢朝露。他这几日帮了我良多。”
谢朝露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连忙道:“没有没有。”
朔逸同和唐岁初对视一眼,忽然热情一笑:“我的包间在三楼,谢小公子要上来和我们一起吗?千万别介意。”
唐岁初接着他的话说:“我师父师兄都是很好的人,这几日多有叨扰了。来吧,谢公子。”
谢朝露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先去找吴叔,一会儿来?”
朔逸同点点头,笑眯眯地道:“好,我们等你,在三楼一号包间。”
……
分开以后,唐岁初跟着朔逸同上楼。等进了包间,四下没有别人,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容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朔逸同为唐岁初添了一杯茶,“你先问。”
唐岁初道:“这么大个包间就您一个人?”
朔逸同不懂装懂,“不行?”
唐岁初又将包间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怎么不行?”
朔逸同喝了一口茶,看起来颇有闲情逸致,笑吟吟地打量着唐岁初,就是不开口。
片刻以后,唐岁初败下阵来,无奈地问道:“师兄呢?”
朔逸同又喝了一口茶,“受伤了,今日怕是来不了了。器灵就看你我二人了。”
唐岁初一皱眉:“怎么受的伤?严不严重?现在好些了吗?”
朔逸同连忙喊停,“不严重,没看见为师还在这喝茶呢?”然后他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怎么?着急了?”
唐岁初移开目光。
朔逸同笑了一声,问道:“城中的事你都知晓了?”
唐岁初点点头。
朔逸同道:“那为师就不多说了,接下来的,你且等着吧。”
……
忽然,平安楼内的乐声一齐戛然而止。众人也随之心神一凝,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阵脚步声从一楼传来,只见一个小女孩搀着一个年轻男子慢慢走上中央的圆台。小女孩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模样很瘦小,眼睛很大,却显得有些木讷。年轻男子以白布遮目,一身宽大的白衣,有一番书卷气。
这就是今日的主角了。
等到这二人踏上圆台中央,停滞已久的乐声才终于响起。
年轻男子向周围人微微躬身抱拳,看起来彬彬有礼,“满白同小妹映雪谢过诸君了。”
下面有人应和道:“是我们这些年多谢神医了。”应当是临乐当地人。姚家兄妹在临乐的地位是很高的。
年轻人姚满白温和地冲声音来源点点头,接着说道:“今日请诸位来,是为了庆祝我们和兄长久别重逢。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兄长,终于得偿所愿。”
这倒是一个疑点。姚家大哥姚冬州失踪的那些年去了哪里?又为何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处?他是真的姚冬州吗……
此时随着他的话语,一道身影缓缓从看台的阴影里走出。
唐岁初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边。却见首先映入眼帘是一片桃夭一般的衣袂。
竟是萧慕北。
这人身姿依旧,步履无声,从脸色上看不出受过什么伤。只是……他似乎噙着淡淡笑意。
认了个器灵亲戚就那么高兴?
唐岁初看向一边的朔逸同。朔逸同也朝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唐岁初皱了皱眉,“您接着说?”
朔逸同又喝了一口茶,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两日前,你进临乐城以后不多时我和小北也来了。我踏进城门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踏入了一个结界,但不像是什么禁锢类的阵法。出去再进来也有同样的感觉。”
唐岁初点点头,“我当时也觉得很古怪。”
朔逸同接着道:“我们刚刚进来没多久就遇上一个小姑娘,她一上来就抓着小北的手喊哥哥,喊得那叫一个亲热。一问名字,这小姑娘叫姚映雪。”
唐岁初道:“然后呢?”
朔逸同道:“然后?我们就将计就计住进了姚神医家,没了。”
好像这也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吴叔找不到这两人了。都住进这带的主子家了,这怎么找?
……
一楼。侍女打扮的姑娘从内间端出来一壶酒和一个杯子,送到圆台边。
姚满白将杯子斟满,双手拿起,对宾客们笑道:“我眼睛不好,酒量也一般,就不一一前往各桌敬酒了。我在此处向诸位统一敬酒。”
红衣小姑娘姚映雪怯生生地抓着姚满白的衣角。萧慕北站在两人身旁,此刻他脸上无甚笑意,反倒有些警惕。
姚满白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我也没什么本事,便在此祝愿来此的诸位身体健康,百病皆消了。”他的脸上笑容诚挚,看起来是真的高兴,他像是一个真的与兄长久别重逢的普通弟弟,而今日也只是一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宴席。
异变突生。
此刻客人中却有人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伤忽然好了。他们惊叫出声,有的是多年未有起色的陈年内伤,有的是前几日在城中打斗产生的新的皮外伤,有的甚至是天生疾病……
这些人,大部分是这几日才来到城中的江湖人。
唐岁初面色凝重。
朔逸同故作关切实则阴阳怪气道:“我瞧着你方才在楼下时面若金纸,现在好些了吗?”
唐岁初不理他,心道这要是好点了那才是鬼故事了。
这些病好的人……恐怕已经不能称作人了吧……
朔逸同笑道:“不逗你啦。想知道现在有多少人还活着吗?”
唐岁初叹了口气,“我长了眼睛。”
下一刻,一道敏捷的身影掠出,人还未至,三枚泛着绿光的飞镖先到了圆台之上。萧慕北迅速把姚家兄妹护在身后,木剑一横,挡了下来。
但很显然,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又有几道身影先后从二楼、三楼的位置跃出,提着武器直奔圆台而来。
传闻中器灵和神器最大的差别是,天劫之后神器是没有人的执念的。所以谁能在天劫即将来临前摧毁器物之灵,神器诞生之时,它便会奉那人为主。
所以还活着的人都会去杀器灵。
朔逸同依旧悠闲地喝着茶,“你瞧,这城里人还不少呢。”
那是几个撑伞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如花、身段妖娆。伞也是极美的,没把伞上都绘了不同的花,栩栩如生。人还未落地,便有细针从伞骨的位置飞出。针是细若牛毛,尖端却泛着可怖的寒芒,很可能还萃了些见血封喉的毒药。
朔逸同欣赏了一阵,竟真像来看表演似的,“挺漂亮,不比锦糖阁差吧?”他语气像逗小孩一样提问道,“猜猜是什么门派?”
唐岁初道:“青羽楼?”青羽楼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暗杀组织,据说在春秋谷分裂后,包揽了不少春秋谷以前的生意,自身总是标榜春秋谷。他们讲究杀人也要杀得漂亮,这样花里胡哨的,还是很好认的。
朔逸同夸奖道:“真聪明。只是没想到这有模有样的门派竟如此愚蠢。”
萧慕北面无表情地提剑一扫,他有极好的身法,如此便没有一根针落在圆台上三人周围。
只是针比飞镖轻盈太多,因此有许多根针留在了木剑上,针上的毒把木剑沁得发黑,有了腐蚀的痕迹。
萧慕北干脆直接弃了那把剑,取出了一把新的。
唐岁初目光一边关注着战局,一边回复朔逸同:“我看未必是愚蠢。”
因为像他们这样新兴的门派想彻底站稳脚跟,甚至于与三大派齐名,最快的方式就是取得神器。如今三大派中,剑门有枫行剑,菩提寺有佛来笔,只有五极宗是没有神器的。但五极宗千年底蕴,修行者无处不仰仗五极宗的符阵,他青羽楼又有什么?昙花一现的门派多的是。或许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危险,只是在他们眼中有些东西是大于自身安危的。
朔逸同挑眉:“是吗?”
又有拿着刀剑的江湖人站起身。
萧慕北面上虽没有疲色,却已经又换了一把剑。
萧慕北是早就名扬天下的剑门天之骄子,他在江湖同辈的比试里未尝一败。
但这一次不是比试。那些人将他视作绊脚石,招招致命,没有什么愿赌服输,在**面前,也没有知难而退。
这就暴露了他唯一的缺点——他没有一把好剑。他十二岁入剑门,剑冢千万把剑里没有一把为他落下。
剑修的剑如同他们的骨血,是日日以灵气滋养的。故而,除非剑主身亡,或者带在身边经过足够漫长的岁月,就算拾他人之剑也是用不了的。
唐岁初不明白,萧慕北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的。至少新年前在落金城就有一把好剑,只是他没有任何想要的意图。
但现在就有一把绝世好剑,不属于任何一位剑修。
于是唐岁初站起身走到廊前。
朔逸同笑道:“怎么着?”
唐岁初还没有开口。萧慕北却在兵刃交接、**纠缠的缝隙里抽出点要命的光阴抬头看向他。
那人衣摆翻飞,剑动如雷、身轻如燕。他的眼睛却是安静的,就像曾经那般泛起很淡很温柔的笑意。就好像他们此刻并不在这座死城中,而是在京都不知名的街头、在花酒镇、在剑门一个安静的清晨。
唐岁初叹了口气,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随着长生剑一声锐利的剑鸣,直直地把它抛了下去。
萧慕北借着他人逼近的剑锋,脚尖轻轻一点,仗着上好的轻功稳稳接住。
他左手一抹锁剑布,翠绿的剑发出前所未有的、逼人的锐气。一道厚重的、属于金丹大圆满的威压以他为中心扩散出去。
一大波人直接控制不住地朝他脚下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