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因着早产,自生产后铃一直有些气血不足,精力明显不如从前。几个月来邪见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殚精竭虑找来各种益气养血的食材药材炖煮给铃吃,总算将她单薄的身子骨养得稍稍丰腴了些。
只不过补过了头,铃夜里浅眠易醒的毛病似乎也复发了。为这事,樱岭主人明显不豫,只因铃总护着老管家而没有发作。
也是因此,邪见此番拿到新任务,奔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卖力,还把御吞也拉走了去给他当参谋。
通常情况下,看见邪见劳累,铃是要心疼的。可这回她知道杀生丸大人是在有意给邪见爷爷递台阶,便忍住了没插手。原本因为俩幼崽的到来,樱岭这群平均年龄三百来岁的老油盖们就集体多出一股子手足无措之感,邪见这再一搅和,落在铃眼里,只觉得他们一个个的都笨拙得可爱,有趣极了。[1]
……而再一回味,她便越发动容——
樱岭大宅宽阔到一天一夜都逛不完,与枫姥姥那个仅十来畳的旧木屋,再或者铃爹娘、兄长还在时狭小得人转不过身的破棚子天差地别。……可它们又都何其相似啊,都沾染着一层徒耗韶华、教人不思进取的“烟火气”。
这“烟火气”不知所起,跌跌撞撞的,却生生不息;它勾得人食指大动,引着人眷恋沉迷,偶尔也呛得人泪花儿涌。而后,它落在樱岭这本该冷傲巍峨、危机暗藏的妖族大宅上,莫名地就让重重防御不见了踪影,露出大宅深处一股子被柴米油盐缠身、清净不得的“俗味儿”来。
放在从前,这般“俗味儿”是杀生丸最不能忍的东西。可眼下,铃竟感到她的大人也有所流连。她想起来——
小时候听见她将他们临时露宿的草坳子称作“家”,大人曾露出过不能理解的怪异表情。而今……铃知道她的大人总算明白了——原来无关乎地方大小,也无所谓有屋顶还是没有,只要有这“俗味儿”,便是“家”。
02.
说起来,这世上最捉摸不透亦最不可撼动的力量,一是光阴,二便是因缘。
妖怪向来以族群类聚,占山为王,彼此界限分明,而且越是强大的妖怪越是避世索居。像樱岭这样各族混居的妖宅实在是少见。短短几年间,数不清的妖族在樱岭来了又走,而因着各种缘由常年留住下来的这些熟面孔,于铃而言都已经是家人般的存在了——
稳重宽厚的雪猴一族、狂暴强悍的锦蛇一族、任劳任怨的百鬼蝙蝠、医术过人的壶虫,啊对了,还有个时不时就要纡尊降贵跑到樱岭来,专以数落儿子为乐的贵夫人……无论其中哪一个,都没少让铃挂念。
而且除了贵夫人,其余众妖皆来自不同的族类,各自都是一方首领,却偏偏都愿意多年守在樱岭,甘为人臣。要说这全是杀生丸大人威严所慑的结果,铃断然不会信。
随琥珀一同远游的那些年,铃去过不少人类贵族的官邸,见识过真正用力量和威严强压出来的“臣服”。倘若樱岭也是如此,一众属下仆从就应当是谨言慎行的。像邪见这般五次任务有三次能办砸的大总管,早被挂在城头晒成肉干了;再如青大将这种虽然战力可观却妖艳浪荡的公子哥儿,也足够被爆碎牙轰成渣。
可事实是,邪见依然在忙,青大将继续在浪;御吞年近百岁了,个头飙得一枝独秀,手握樱岭大半权柄,却还是满身的少年气,仿佛打定了主意要赖在这儿,就是不肯长大。樱岭明面上是新任西国兽王的都城,实际上是妇老幼残的栖息地,奔着那“烟火气”脱缰而去,眼看着再没可能回头。
……对此一切,杀生丸别扭得很隐晦,铃却接受得很坦然,也很欢欣。一如从前。
是啊——铃又如何能不坦然、不欢欣呢?她自小跟在杀生丸大人身边,见过大人最凶恶的模样,见过大人最落魄的模样,而见得最多的,莫过于大人最柔软的模样。在她看来,大人的柔软就是与生俱来的,由不得他不承认。
正是因为这柔软,樱岭从落成那天起,就注定了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当然了,与大人相遇之时,铃还太年幼。年幼到不知他们的相遇究竟有多么离经叛道,亦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类似的相遇都以悲剧收了场。直到许多年后,她方才隐隐有所感,她的大人在这相遇面前输得一败涂地,为了捧给她一分柔软,他竟颠覆自己半生所求,面目全非地重活了一遭。
在重来一次的妖生里,他成了夜夜遥念心爱姑娘的有情郎君,成了近在咫尺仍不敢逾越雷池的含羞小伙儿,而后历经种种抽髓扒筋的退缩与试探,终于,俗不可耐地,他成了一个夫君,成了一个父亲,成了这品种过杂的妖宅里一根好脾气的顶梁柱。
杀生丸对铃说过,既然生为他杀生丸的女儿,永刹今后能不能活下去,看她们自己;要怎么活下去,也只凭她们自己说了算,他才不管。……只可惜这话他说得帅是帅,却相当不是时候——当时铃正偷偷取笑夫君大人呢,笑他抱孩子跟抓了个烫手山芋一般,又想扔开又舍不得撒手。
所以呀,铃才不会相信她的大人那些心口不一、欲盖弥彰的狡辩呢——
大妖怪从未对妻子说过一句“爱”或者“喜欢”,可当年人类少女的一句“您的心上有铃”,就是对他最不留情面的剖白。
而对待孩子,说什么不管,说什么只看她们自己,要知道,那可是半生都在拼命追随父亲的脚步,半生都在挣扎着摆脱父亲的阴影,最终却还是又走上了与父亲相同的道路的杀生丸大人哪!对“血脉羁绊”一词的感受,又有谁会比他更为刻骨铭心呢?
刚有孕时铃曾有过担忧,担忧自己陪不了孩子太久,殊不知时光与因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一想到永刹身边围绕着一群重情重义的妖怪,身后守候着她们强大又温柔的父亲,她蓦地就安了心——
孩子们不会孤独。
她们的父亲会一直在,她们的家人们会一直在。
……她们的“家”会一直在。
03.
夏暮秋初,远一些的山上开始早晚氤氲薄雾。几日前已立了秋,樱岭虽未褪尽暑气,破晓前一阵短暂的雨,仍然让风里浮起来久违的凉爽。
因着铃失眠,前不久杀生丸将女儿们挪进东面的偏殿,自己陪着铃,督促她每日睡至天光大亮方起。不过初七这日是约定好要带永刹出去玩的日子,铃还是没忍住起了个大早。
游廊里琉璃灯大都已燃尽,安静地伏着,只有少数几盏还在撩动着惬意又倦怠的豆大火苗。整个樱岭被笼罩在朦胧中,绿影叠翠,金丝般的阳光刚从远山背后探出个头,穿透层层枝荫,在木制游廊上投下不甚清晰的横斜疏影。只一愣神,它便又漫过卷帘流进内室,照得永刹熟睡的面庞明暗参半,平稳的呼吸也显出来一股细腻悠长的味道。
此刻樱岭大部分仆从都还在醒盹儿,院子里唯闻寥寥几声林鸟吱啾。一团橙黑相间的花斑从晓色中划过,一头钻进树冠,圆滚滚地在枝头扎住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一只胖松鼠。晨风微拂,带起枝叶合围,那鼠里鼠气的杂色山雀觉得眼前的景象很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只见铃已经收拾齐整了,缎子般的长发跟平常一样披散着,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垂下来一缕搭在肩上。浅淡的晨曦在她光着的脚背上闪烁跳动,她斜靠廊柱,双手抱在胸前,眼里噙着笑……正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夫君大人。
而被观察的那位,显然就没那么悠哉了。
杀生丸身上还穿着寝衣,也光着脚,茸尾、护甲、牙刀一概没有,银色长发远看如一架水量惊人的瀑布,但凑近些瞧,就不难发现有好几处被压变了形……明显是起床后还没理过毛。他高大的身形小山一般往永刹卧房门口一戳,一头乱毛便将他的脸色衬托得愈加尴尬。
……可说呢,能不尴尬么。头天刚吩咐下去,不许对永刹照料太过,饿不死即可,转头就趁着天没亮悄悄跑来偷窥孩子们的睡颜,还被妻子逮了个正着——如此别具一格的“严父”,樱岭上下恐怕找不出来第二个。
铃一下没忍住,抬起一只手假装支颌,掩住了上翘的嘴角。
杀生丸:“……”
有点脸疼的大妖怪清了清喉咙,板着脸越过妻子……走了。走得轻手轻脚的。
铃抿起嘴,堪堪咬住差点没呲出来的笑声。她朝夫君的背影叹了口气:“大人……不必这么小心,吵不醒她们。”
杀生丸没搭理她,发气一般加重脚步,在地板上跺出来一连串“咚咚”的响动。
看热闹的山雀给这脚步惊得飞起,铃终究没忍住,一手扶额,一手揪住前襟,笑得胃疼:“啊嘞?大人,杀生丸大人……您等等……欸,铃这就来为您更衣……您早上想吃点什么……”
门帘里边,永远翻了个身,抱住了妹妹,继承自父亲的银发上也有几道压痕。一银一黑两颗小脑袋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依旧平稳,在她们母亲渐远的笑声里再一次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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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樱岭小分队的平均年龄:
邪见大概800吧(是吗?),大狗400,青大将300,月影丸200,御吞还是个半大崽子,不到100,铃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