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越发静,雨随之越发朦胧。樱岭大宅重檐巍峨,影影绰绰。夫妻俩借着哄孩子的由头赖着不睡,在廊下卿卿我我了小半夜,言语间也翻来覆去是同一套家长里短,没聊出点什么有新意的内容来。
这叫挂在廊檐下的一溜风铃似乎也看不下去了,随微风琳琅摇曳起来。
去年铃的孕肚还没那么大时,曾回枫村去小住过一阵。闲聊间听戈薇说,在她的世代,夏日祭里有些地方便会悬挂成百上千的风铃。风铃都是琉璃制成的,一排排一串串晶莹剔透,看着十分清凉。尤其是七夕那日,身着各色和服的女子在神庙里许下愿望,在风铃阵里接受心爱之人的告白,再携手去集市上游玩,或赴城郊共赏星河,别提有多惬意了。
铃从戈薇那里学来一个词——“浪漫”,尤其对七月初七的“七夕节”十分向往,无意中与杀生丸提起好几次。
杀生丸原本不屑。七夕祭典是人类自古就有的节庆了。早年间他随父亲及其人类朋友远远旁观过人类贵族的七夕雅集,吟诗、和歌、乞巧、奏乐焚香,一系列仪式冗长又复杂,无外乎是寄托了弱小蝼蚁那些无可寄托的期冀而已。
当时的他没有体会到任何乐趣,也没能从中培养起对人类的一丝半点好奇。更别说那之后过了许多年,父亲依然和那个人类家族有来往……还娶回来了十六夜。从此杀生丸变本加厉,不仅对人类不好奇,还以与人类交好为耻,自然再没去过人类的祭典。
再之后,他便遇到了铃。几年来杀生丸不是没起过让铃也去体验体验人类庆典的心思,只是当今人类世界里连年混战不休,许多闲情雅致早没了落脚之处。偶有苟延残喘的人类能在夹缝中捣腾出一两场所谓的“庆典”,也多半寒碜得叫人没眼看。
而妖界庆典大都少不了活牲献祭,某些场景的血腥程度……还是算了。
但是……然而……那么……
……既然是铃的愿望,要不要再试试呢?
02.
邪见原本睡得正香,一个没靠稳当,从盛放冰块的铜盆边滑下,一头栽在地上,在木质地板上撞出来“咚”一声响。
铃跟做坏事被人撞破了似的,下意识地就想要从杀生丸怀里起身。未曾想大人环住她腰的手一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她半羞半恼地呆坐着,没有一点办法。
鼻涕泡破了,邪见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来。乍然看清眼前一幕,老总管心力交瘁又习以为常,转身想跑……被主子一声低喝钉在了原地。
“邪见。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小、小……小的在!小的哪里也不去!小的一辈子守着您和铃!”
“……”
要不是主子怀里有铃,油腻的小油盖这会儿恐怕已经没命活了。好在眼下主子还用得着他:
“去探查下周边哪里的乞巧祭最为盛大,下月初七,带永刹去看看。”
“呜哇——真的吗杀生丸大人?!那铃也去!”铃眼里迸出喜色,高兴得轻轻打了个呼哨。
邪见:“……”
心如明镜的樱岭大总管只觉得自家主子简直是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我的大人,您这就离谱了不是?虽说拥有一半人类血统,的确是应当多接触接触人类社会吧,可两个小奶娃,真有必要去参加什么乞巧祭?!您要说是去参加女儿节,都比这听起来像人话。找理由也不带您这么敷衍的,就坦言您愿意陪铃去一趟人类的祭典,能少您一块肉是咋的?
况且,小油盖小小的脑袋始终不太能想象,堂堂大犬妖族族长,到底要怎么混进人类的祭典,才不至于把人们吓得叽嘹乱叫,保证祭典如常进行。
——您这不是添乱吗?大人您一定是恋爱虫上脑,昏头了!您得自省!
03.
邪见到底是跟了杀生丸这几百年,有着自己的生存法则。眼看着主子的目光越来越冷,他忙不迭迈起短腿忙开了。
小小的身影刚滚出夫妻二人的视线,刹那醒了,一蹬腿坐了起来,接着又要往后倒。担心她砸到后脑勺,杀生丸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去兜住她。
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再一次轻声哼唱起了专属于女儿们的摇篮曲——
……大山中,森林中……
……在风中,在梦中……
……我的小宝贝们,你们在哪里……
……还有邪见爷爷在跟随……
……宝贝们呀别害怕……
……我会一直陪伴,我会送你们远行……
这支随口瞎编的小曲子,铃哼唱了很多年,是杀生丸早已耳熟能详的旋律。只不过那新改的词,惹得他一边想斥责铃“胡说八道”,一边却又觉得甚在情理。
一支曲子不长,很快哼完,铃却没管女儿,转而捧住了夫君大人略显黯淡的脸。削葱般的手指一一抚过他的月轮和妖纹,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刹那的眉眼可太像您了,长大了追求她的男孩子会很多吧!杀生丸大人,您答应铃,那时候您可千万别找人家麻烦,哈哈……”
——臭丫头,你眼里的我就是那种没事找事之人?
“不过铃真好奇啊,日后女儿们会有怎样的梦想呢……她们会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那是她们自己的事,你瞎操什么心。
然而,还不等杀生丸道出自己的态度,刚刚重新睡着的刹那竟喃喃地唤了一声:
“糊、糊紧……”
铃和杀生丸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声黏黏糯糯、含混不清的 “父亲”!它来得那么时机恰巧,巧得如同在回答铃的问题。
铃惊喜地捂住嘴,喜不自禁地抱住了夫君。
而杀生丸一瞬间身心巨震,如同被封印在了原地。
04.
好几日前,永远、刹那就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叫“母亲”了。这一声“父亲”,杀生丸不是没有期待过。猝然间终于得到,他竟莫名地觉得有些烫耳朵。
女儿们已经开启了她们自己的人生。或许她们会沿着父辈期待的方向走,更或许会南辕北辙,再不回头。杀生丸从未想过要去干涉,也相信铃不会去干涉。
但……饶是亲缘关系再淡漠的纯血大妖,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视自己为楷模的父亲吧。
确如母亲所言,他杀生丸不是神明。既不是神明,便免不了凡俗。除却在情爱方面对铃的不可割舍,原来,做一个夫君,做一个父亲,是这样一种令人心醉的滋味。
孩子们像两只精力过分充沛的幼兽,翻腾了小半夜,也搅得她们的父亲无心睡眠。再一回神,杀生丸便对上了他那小妻子勾人心魄的神色。
铃也只身着中衣,廊下昏暗的琉璃灯在她的侧脸和脖颈、锁骨上镀了一层细密的蜜糖色。杀生丸挪不开眼,只觉得这丫头可真是要命,跟不懂事似的,要不是孩子们还在,他恐怕已经失控了。
不过嘛……一个大妖怪,又哪就能轻易被一个人类给收拾了呢。茸尾随其主人的心意而动,轻柔地裹住一双幼崽送进了寝殿。人类女子低低地惊呼,绾在脑后的发髻被一只手拆了,凌乱的黑发垂下,她人已被大妖怪打横抱了起来。
木制的障子门被拉开,灯影下两个纠缠的影子在门槛处角力片刻,终于还是没进了内殿屏风之后暗不可见的角落里。廊下风铃还在随风絮语,不可见之处溢出来压抑又狂野的呢喃,任凭无休无止的细雨也化不开去。
——铃哟,我的铃。遇见你时,我尚羽翼未丰;然而有幸与你同行一路,我方能体会天下之大,学会敬畏与珍重。
——所以,我在此恳请,为了我,为了女儿们,也为了你自己,请尽你的全力去绽放吧。我愿放下所有骄傲,亦将再无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