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利提亚讶异地扬眉,笑道:“意料之外的褒美。”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真正了解他人。人类非常、非常复杂。我可能了解某人的性格特征,部分经历,乃至能对他的行为作出正确预判,那也只是了解了表层的他。
“我没有理解他人本质的能力,也没有想要了解到那种程度的**。”艾玛想了想,“你试图向我展示‘真实的自己’,这并不安全,女巫的身份只会加大这项选择的风险。
“但我能明白一件事:‘你信任我’。即使我们认识还没多少时间。因为不讲道理到无从分析,我没法理解。
“我应该困惑,但没有觉得困扰,所以反而产生了点好奇。”
利利提亚向她行礼,衣角的花纹在灯下像水波的闪光:“我的荣幸。”
艾玛看着他,问:“你正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吗?”
他抬起脸,思索般说:“一半吧。”
“只有一半啊。”艾玛说。
“您不问我的愿望是什么。”利利提亚微笑道,“看见我站在这里,您能明白吗?”
艾玛说:“我不擅长理解别人,你也不是能被我轻易看透的魔法师。至于愿望,总觉得,不太想问。”
“哎呀。看来您对我的兴趣确实还是有限。但是——我想要,了解您。”
艾玛看见他的眼睛微微亮起来,像水面上摇晃的星子般的火光。
没有多余的杂质,出人意料纯粹的,属于“好奇”的感情。
果然不好理解。艾玛想。
“您似乎不喜欢谈论自己,我也一样。但总要有人说点什么,那就由我来开这个头吧。
“只要您有所回应,无论是何种形式,我都能进一步了解您。或许这个过程也能帮助您了解自己——假如您愿意。”利利提亚说。
艾玛松下肩膀,慢慢呼出气:“嗯……我最近是觉得有点疲惫,没有方向,甚至想自暴自弃。或许休息一段时间更好。
“我也有在考虑,要不要真的‘留在阿瓦托芬’这件事。”
利利提亚停顿片刻,突然一拍手,露出笑容:“太好了,这下连借口都有了。
“女巫殿下如果有留在神殿的意向,那么作为神谕祭司的我向您介绍女巫的工作,带您四处游览,就是非常正当的行为,议会没有理由再拦。
“请放心,如果您不想听工作的事,实际游览过程中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吗?”艾玛盯着他的眼睛,“你希望我留下吗?”
利利提亚说:“这问题听起来真危险呀。”
艾玛偏了偏脑袋。
“要是态度不明确,显得我有什么不规矩的野心;肯定得太急迫,又像要给您施压。”
“这里的人需要女巫。”艾玛说,“但你们似乎不敢明着说清楚,我不明白。”
“您注意到了。”利利提亚笑了笑,“当然,女巫总是敏锐。
“议会的章程里列有许多规矩,但那些死的律令是代代传下来的。后来的人能直接得到文字的表面意思,却不明白背后的理由含义。
“律令告诫他们不能干涉女巫的意愿,他们不理解但仍遵守,内心又希望女巫留下,这就显得矛盾了。”
艾玛稍微感到意外:“有这样的律令?”
“总是先人的心得经验。许多月神女巫曾途经阿瓦托芬,但没有长留;也有的曾经留下,后来又离开了。”
利利提亚淡淡说,“而也会有人以为,只要您不清楚这些事实先例,就不会意识到还有另外的选择可做。缺乏尊重的时候最容易自作聪明。”
“哦,”艾玛大概明白了,“你不这么想。”
利利提亚道:“我希望您多留些时间,那样多些机会跟您交流。但是留下的意愿,出自您真心才有意义。
“即使他人的期待能成为您决定停留的理由,只要这理由不来自您自身,便不会长久。这样简单的道理,很多人不明白。”
“嗯。”艾玛点一点头,“你说要带我四处介绍游览,很像找了个正当借口出门玩。”
“工作太无聊了,想换个节奏也是人之常情嘛。”笑意流畅地踱上他喉咙,利利提亚弯一弯眼睛,“您的进展似乎陷入了凝滞,暂时抽出身来放松一下,之后再重新调整目标方针,比一味焦灼或许更有效率。”
艾玛说:“但是你翘班的话,会有其他人受到伤害吧。比如费鲁南特。”
利利提亚微笑道:“您真温柔呢。”
不否认费鲁南特会受到伤害啊。艾玛想。
“那么,我们约定好了?”利利提亚眨眨眼睛,“之后确认好时间安排,我会再提前向您预约时间。”
“好的。”艾玛点头,却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利利提亚问:“您有什么顾虑吗?”
“一点小事。”艾玛说,“在我出生的国家,孩子们约定什么事的时候,有勾小指表示‘一言为定’的习惯。罗穆卢斯有类似的习俗吗?”
“我听说过这种风俗。您是想和我用这种方式约定?”
“倒没有这个意思。”艾玛说,“我也只在小时候和朋友这么做过,现在看来有些太幼稚了。
“只是罗穆卢斯也有的话,这种习俗的起源就很广了,到底来自于哪里呢?”
“或许能从相关的传说故事里找出来历?”利利提亚想了想。
“我听说过几个版本……”艾玛整理着思路,“有的说是来自于西边的国家,那里曾经有一个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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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故事的后续是什么?”
艾玛翻来覆去把书本看了几遍,从书封翻到书背,又从书背看到书脊,在荷尔贝拉带来的其他书册里也没能检索它的关联卷目,困惑地向她抬起眼睛。
“这本书没有后续。”
荷尔贝拉有些尴尬地重复一遍在她带来这本书时就说过的话,“这样的作品很多,作家因为各种因素,没能把故事写完,也或者是,我没能找到另半本……”
“可是书封上到处没写着‘上卷’‘第一册’之类的字样。”艾玛说着又翻了一遍,“也没有后记,不知道作者的情况。
“真可惜啊!故事正精彩呢,好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嗯,我也觉得这本书写得很好,所以虽然是没有后续的故事,还是冒昧拿给您了……抱、抱歉,让您烦心……”
“没有啦,虽然没有后续是很遗憾,但是前面这么精彩,很值得一看。谢谢你带给我。”
艾玛把书翻到末页,仍然恋恋不舍,“只是这里——刚刚给了这么一个伏笔,点出主角有摆脱奴隶身份,得到自由身的可能,就停住了。哎,这挺让人不甘心吧?”
“嗯。”荷尔贝拉低低应了一声,点头。
艾玛看故事看得高兴时往往一反常态地活跃许多,荷尔贝拉近来已有些习惯了。但谨慎的行为模式更加根深蒂固。
她悄悄打量着艾玛的神色,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有为此不快,并反省自己出于兴趣推荐的书籍是否不合适。
书本的装帧是完整的,再翻来覆去地看也不能从纸缝里多掉出两个字。
艾玛无用的重复没有结果,叹口气仰倒在床上。
女佣收拾齐整的被褥早被压出道道皱痕,艾玛往上一躺,床面便整齐地向着一个方向下陷,反倒拉平了不少褶皱。
费拉约尔斯的城主城堡里有数个书房,艾玛的卧室里也从不缺一张书桌,但她仍然在那时养成了喜欢在床上看书的坏习惯。
熄灯后在床上点着灯盏不易从窗外被人看见;如果有人半夜来查房,本就身在床上,或许还可以在魔法帮助下迅速消灭证据装睡——计划是这样的,虽然从未成功实行过。
西里斯和嘉兰的脚步声都很轻,艾玛投入阅读时很难察觉到。
最接近的一次提前察觉了三秒,她正在匆忙地灭灯合书时,一抬头就对上了门边嘉兰的眼睛。
嘉兰无奈地沉默了片刻,问她需不需要一杯热牛奶。
因为月神女巫身份的缘故,西里斯当时也不确定艾玛的体质是否与常人有异,所以对她的熬夜格外宽容。
只是在看到她白天仍然会因熬夜困倦后,第二天晚上会给她煮助眠的花草茶并督促她早睡。
后来无论是熬夜还是错误阅读的姿势,确实都不再能对女巫造成影响,那些提醒、热牛奶和花草茶也就不再必要了。艾玛偶尔会怀念。
没有外人在的独处时间,艾玛仍然会放任自己不正确且不合礼的姿势习惯。
和荷尔贝拉熟悉之后,她很自然地把对方从“外人”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对方在场时也不多顾忌。
而荷尔贝拉坐在床沿的动作仍然很拘谨,只回身时将手撑在边上,才会压皱被褥一小块。
艾玛还沉浸在故事中,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放空了目光,一本正经地为主角思索起出路:“但是前文没有明确提到那里的奴隶释放方式……唔……‘自由’吗……”
她停了一会儿,喃喃说:“我小时候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