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沉默了十几秒,最终先于利利提亚偏开视线:“应该要看具体情况。”
利利提亚眨了一下眼睛,笑起来:“这是否定的回答。”
“过度的诚实和自由太没有边界。没有相反的事物存在,美德也无从定义。”
艾玛说,“我们学习语言是为了互相理解,世上没有人天然契合彼此,为了得到接纳,而迎合他人的期待去做出一定表现,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不否认,它非常普遍,能够遵循心意诚实地生活是件奢侈行为。只是——唔,这多让人意外。”
利利提亚微笑着,“一位女巫居然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你也因为女巫这个身份对我有什么想当然的偏见?”艾玛皱眉,“在此之外,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
“会这么思考,对此有所困扰,这都很平常。”
“‘普通’……嗯。”利利提亚低低笑了一声,“虽然在预想外,但这很有趣。
“即使是您,也没有办法诚实地展现自己的本性,显得我相似的困扰太微不足道,实在惭愧。”
艾玛难以从利利提亚的语气表情里判断出他的真实想法,不好说这话是讽刺还是字面的抱歉。和太过具有社交技巧的人精对话总有这种模棱两可的时候。
艾玛没有为此纠结,直白地表达不快:“你用这种说话方式是为了展现自己的个性吗?”
“我真的感到抱歉。有哪句话让您不高兴,我收回。”
她移动脚步,从静止的展柜边走开,利利提亚比刚才落后半步,不远不近地跟随。
半晌后,艾玛说:“这没什么值得过多伤感的,大部分人都这么生活。”
“您还在介意。哎,实话果然伤人呀……”利利提亚刻意地叹一声气。
艾玛继续说:“会在乎自己的表现不符合本心也很正常,就像人天然不喜欢说谎。你如果为此介怀,说明你也只是个普通人。”
利利提亚笑得肩膀一颤,又把唇边的笑意压住了。
他玩味般重复:“‘普通人’,您似乎偏爱这个词。真是珍贵的赞誉,我很少听到这么让人高兴的评价。”
“反话?”
“真心实意。我何至于欺骗您呢?”
艾玛看了他一眼:“我猜你是很擅长说谎的人。”
“哎呀,竟然已经给您留下这样的印象,我会加以反省……”利利提亚声音里的歉意并未抵达表情,
“要说擅长,我不否认。但您是月神选择的女巫,在自身信仰的神明座前,即使是我也不想多做无意义的伪装。请允许我说些坦诚但不好听的话吧。
“比如——如果只是我的妄断,我向您致歉:
“刚才这个话题,是否让您感到焦躁?”
艾玛突地停住脚步。
她垂下眼,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听着自己的心跳和血流,感受身体呼吸起伏的频率。
心跳比平常要快。血流似乎更灼热。呼吸也变得不均匀。
意识到这些之后,心情反而冷静下来,艾玛调整了呼吸的节奏,细微的变化很快复原了。
她抬起眼睛,对利利提亚说:“是的。这个话题让我感到不愉快。”
“您知道理由,但不打算改变。说给我听的话,像是您用于说服自己的。”
“很敏锐,也很直接。那么,指出这点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感到困惑。”利利提亚说,“您曾经说过,您为了提升自己的魔法而来到这里。这本不该是一个女巫会具有的困扰。”
“你的笃定也让我困惑。”艾玛说,“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了解女巫?”
利利提亚抬手,做了个比划:“魔法师就像是……‘容器’。魔法的容器,魔力的容器。
“能承载的容量决定了魔法师能力的上限,而容量的大小往往早被‘天赋’注定。
“我是很强的魔法师。但这强大并不完整,是偏科到极点的才能加上好运的结果。
“我摸索到了再塑自己‘容器’边界的方法,将我所能承载的容量上限提高、再提高,直到提升到一定位置时——触摸到了某条‘界限’。
“就像容器的口沿,即使再如何向容器中倾倒溶液,自那条界限开始,都会满溢而出,无法承接。
“和过去的瓶颈不同,我意识到,那是一个‘质变’的边界。我原本重塑容器的方法不再可行,想要填补那道天堑,必须从根本上开始改变塑造容器的理论。
“而那就是我和女巫的区别。”
利利提亚收拢了摊开的手掌。
“凡人如果需要取水,会用容器去水源处装载保存,竭尽后再取,如此反复。但女巫不需要这么做。
“她们本就浸在水中,于她们而言,水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因此永不饥渴。
“我处于这条界限边缘,所以有幸窥见些许女巫的视野。
“如果说我真的了解女巫,那太狂妄,但我知道魔法师为何强大,也更明白女巫在哪里特殊。
“所以我才感到如此——困惑。”
利利提亚向前微微倾身,艾玛看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
那一会儿她无意义地想,利利提亚有一副漂亮的柔和容貌,但要是在近处见过他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他仁慈温驯。
“您比我想象得——要弱上很多。”
他开口前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句子中却没有无意义的停顿。
情绪这个形容太强烈,不存在于这段没有感情的话语里,显得它只是一句过于冰冷而平板的客观叙述。
“由你给出这样的评价,还真是有说服力。”艾玛回答。
“魔法师因为‘**’而强大,因为‘愿望’而强大。在魔法上天生全才全能的女巫,一道念想就有数千倍于凡人的魔力回应。
“‘想要变得更强’本不该是女巫会有的愿望。如果您的愿望足够明确坚定,您自然会得到与其相匹配的强大,没有去刻意追求的必要。
“驱使您追求明面上这个目标的意识,连‘**’都算不上,甚至是——相反的东西。”
利利提亚看着她的眼睛,“它在让您变得弱小。”
艾玛沉默。
“我从未怀疑过您女巫的身份,现在对此也没有质疑。我只是不能理解您身上的矛盾,并且作为一位魔法师,对此感到非常……可惜。”
利利提亚说,“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和慢性自杀无异。”
“这样吗?”艾玛低声说。
她抬手触摸自己的心口,神游般思考了片刻,移回目光:“谢谢,我稍微有点明白了。”
“就像你说的,‘魔法师的天赋’对我来说太过平常,如同本能。
“我并不完全理解自己的潜意识在思考什么,而它对我的影响超过我的明意识所能控制的范畴。
“我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矛盾,但是,我大概不想承认。这也并不是我意识到了就能解决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结困扰,您的私人问题,我不该多嘴。
“只是话说到这里——您已经注意到了问题,仍然打算视而不见吗?”
艾玛沉吟一下:“我需要变得强大,才能解决困扰我的问题;但困扰着我的问题,正使我无法变强。
“这是无意义的死循环。保持现状没有益处,我也需要做出变化。”
“‘变化’,我喜欢这个词。”
“自己能想到的思考,都无法为我自己解答。”艾玛向他转过目光,“你看起来很有经验。有什么建议吗?”
“经验和建议确实有一些,但没什么特别的。”利利提亚说,“我想,最好也最直接的方法是——‘了解您自己’。
“了解自己的想法,了解自己的**,承认它。”
艾玛说:“这像你刚才向我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是你自己对这个问题的解释。你认为‘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
“我确实这么相信。但如果对此毫无疑问,也不会向您提出。”
“你看起来不像没法肯定自己的答案,还需要向别人寻求认同来获得确定感。”
“谁知道呢。您也还不真正了解我。同样地,我也并不了解您。”
利利提亚微笑,“我未必需求从您地方得到不同的答案,只是交谈对象既然是您,讨论的过程本身就有足够价值。”
“因为我是女巫?”艾玛道,“你也说过,认为女巫还是人类,阅历见识受年龄所限。客观看来,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有趣的谈话对象。
“你和我说话的时候这么注重措辞和敬语,就像私人时间还在工作一样,这不是很累吗?”
“趣味性评价是主观的,我和他人有不同的衡量标准。
“而虽然我平时不会公开表达,但事实上,‘对话’对我来说是一种高效率的信息交流方式,或者辅助手段,借以实现某种目的。
“娱乐性并不是我在对话中首要考虑的内容,除非它对我的谈话对象来说是必须的。
“我是个远比外表要无趣的人,倒要反过来担心是否会让您厌烦。”
利利提亚停了停道:“至于敬语上的问题,感谢您的体贴。
“请不必在意,罗穆卢斯语里的敬语修辞比通用语繁复数十倍,考量用语对我算不上负担。”
“是吗?”艾玛似乎有一点点意外,“事实上,你比我想象的要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