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半个月,许月满还是没拨出时间回温陵过周末,纪优倒是来了一趟。一见面就黏黏糊糊在一起,许月满开着车载她转了一圈,说起买点东西回家吃便拐进了超市。
“要是我们能请假,我就多留一天看展了。”纪优搜罗着货架上许月满平时爱吃的小零食,放进推车缓缓前进。
“是吧,大家都好忙。”许月满早就锻炼出了不在意,弯腰提溜了一箱果茶,“真羡慕你,和钟厘每天都能见面。”
纪优身子撑在推车上,机械地摇了摇头,“其实,我刚开始挺不适应的,钟厘也是。我们好像面对关系的转变,都很不自然。”
“什么不自然,是我想的那样吗?”许月满用肩膀去蹭纪优,眨巴着眼睛开玩笑。
“是!”纪优也不扭捏,“就是熟人,太熟了!做什么都别别扭扭的你能懂吗?”
“可能能懂?”企图想象他们俩在一起的状态,许月满表情都拧在一起,疑惑着问自己。
看到许月满也没法给她出什么的主意的样子,纪优撇着嘴,“我跟他太熟了,有些亲密举动就会有点尴尬,但是不知道钟厘是怎么想的。”
“好像不是很好直接问出口,但你俩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吧?”
“实在不知道咋问。”纪优的头这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所以才要常见面呀,任何情感都需要交流沟通,即使你们认识多年,对于新的关系,就需要新的相处方式。”
其实许月满早就听明白了,漫不经心逛着,也不知道是在说纪优还是在说自己。
“禁止乱套公式。”纪优无奈得很,撇了撇嘴,“看来,异地确实蛮磨人的。”
纪优轻飘飘说出这句,倒让许月满停了脚步,“什么意思?”
“我听钟厘提起,周聿和状态不好,现在看来,你也差不多。”
“周聿和怎么了?钟厘怎么说的?”许月满的语气依旧平静,神情却透着一丝掩藏不了的紧张感。
纪优在努力回想,躲不掉对面人炽热的眼神,忙拉着许月满继续走,“也没有啦,钟厘说周聿和自己跑了不少业务。前段时间,好像说伯父还是伯母身体不舒服,周聿和还回去了一趟鹭岛,陪了他们几天,做了检查,没什么大问题才回来的。”
许月满的心都揪起来了,眸光低垂,又添了几分低落,“他都没告诉我这些事。”
“长辈年纪大了,身体小病小痛也是常有的,兴许他怕你担心,而且钟厘说没事的。”纪优有些后悔挑起这些话,现在都不知从何安慰起。
开幕那天,苏老师和几位学生都到场观展。上台发言前苏老师仍有些无措,几个学生围在她身边,说着轻松愉快的话让她能放松些。
“大家好,我是苏玉卿。谢谢大家今天能够来到这里,来看这些美丽的作品。以往向别人介绍,我总是得苦想好久,说哪一幅最合适?它们中最早的,是一条十三岁时阿嫲带我绣的帕子;最年轻的,是我孙女让我绣到手机壳后面的刺桐花。”
展厅中的人不多,但也渐渐围了过来,苏玉卿拿着话筒,另一只手却紧张地摩挲着手中的茧子。
“近来这些年,我总担心金苍绣会跟不上新时代的脚步。可是我孙女说,这些花儿永远不会枯萎凋谢,是啊,幸好金线永远这么亮。我实在不会说话,但还是想请各位,看这绣品的时候,走得慢些,看仔细些。”
暖黄的展厅响起踏实而热烈的掌声,许月满隐没在人群之中鼓掌,也一直没有忘记观察着观众对整个展览的评价。
对于这一流光溢彩的非遗技艺大家充满赞叹,“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八道工序同样讲述了苏老师几十年的刺绣生涯。
余光所至,是梦琳陪着赞助商的人在体验区参观,语调温柔舒缓,嘴角始终保持上扬至让人舒服的弧度,时不时轻点着头对交谈的人表示赞同。招手让许月满过去后,落落大方地向赞助商介绍着她。
游刃有余的样子让许月满不由得想起那天高怡敏的话,那句“梦琳懂得”也让许月满对梦琳有了新的看法。
许月满一直看到的是梦琳的专业能力和经验积累下的应变智慧,一直忽略了一点,她和高怡敏一样,在项目调研时,就已经在做商业与艺术的平衡了。
苏老师离场前让小陈找到许月满,颇为郑重地向她道谢。
“许小姐,真的很感谢你们,这些绣品总跟着我一趟一趟地去往下一个研学的地方。连我自己都没法想象,它们能这么美丽地展示给大家看。”
“无论是怎么样的形式,这些作品能让更多人认识,那就值得。”许月满同样回着客气的话,没牵动太多情绪。
随后苏玉卿递给了她一个小袋子,里面是四个方形的小盒子,“这是送给你的小礼物,你肯定为这个展览付出了很多心力,一定要收下。”
想退回的手的被老师提前推了回来,慈祥真诚的眼神和第一次见她时一样,直到许月满说出“谢谢”,苏玉卿才借故离开。
方形盒子里装的是几枚胸针,有嫣红的刺桐花,还有栩栩如生的滴水兽。
许月满一直以为,苏玉卿在之后的几次见面中,并没有认出早在博物馆两人就见过。
但那天,苏玉卿切切实实听到这个小姑娘抱着旁边男生的手臂,乖俏地开玩笑说着自己“亏大发了”。
将东西装回去,许月满又回到展厅,一拨一拨的人集合又散去,她始终在角落抱臂而立,环视着整个展厅。
苏玉卿的作品要在榕城展出近两个月,再辗转鹭岛最后回到温陵。这阵子的空档,高怡敏又带许月满一起去拜访了几位收藏家和艺术家,接触新的项目。
作为助理,高怡敏让她先负责线上线下的宣传物料设计对接。许月满一早就和设计团队着手准备,现下已经磨了几天,甲方却迟迟不过审。
进入到了正式布展的阶段,又开始了监工的日子。
不过许月满总能苦中作乐,比起苏老师那种小型个人作品展,高怡敏亲自负责的这个大型商业展,从品牌跨界合作到艺术家资源的整合,都在不断刷新着许月满的行业认知。
“再往左边移十公分,对,直线光要正好落在雕塑的那个转折面上。”
投入展览的高怡敏与平时大不相同,指导布展时音调比以往高,每个字都清楚回响在空间之中。
但有的时候,用铅笔随意绾起散乱的头发,再把眼镜推到头顶,便可以一整天都静静地蜷坐在满地的电路板和装裱废料中。
在办公室接到场馆工作人员的电话,说高怡敏和安装师傅起了争执后,让师傅们都提前下班了,许月满赶紧跑回来检查。
展厅的灯关了大半,往里走才发现高怡敏还在白天的位置,抱着膝盖背靠着展墙。脚边的图纸被揉成团,目光流转在展品之间。
“高老师。”
没有回应,许月满随她坐到地上,还没想好说什么,高怡敏先开口了。
“许月满,展览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高怡敏侧着头,语气轻柔,但看得出思绪有些混乱沉重。
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的,但许月满依然觉得难以回答,仿佛要把地面盯出一个洞才缓缓开口。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小王子》,一直记得狐狸形容仪式,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我觉得每一场展,就像策展人为观众举行的一场仪式。对我来说,展览的意义,可能就是当参观完展览,享受完成这场仪式,与这个特殊空间创造的交响与共鸣。”
讲述心里话,许月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手指不自然地揪在一起。
不过这确实是她对展览的真实感受。短暂地进入一个特殊的空间或结界,这个空间由特殊的文字、影音、物品或者气味等等来构成,在完整地阅览后,得到空间反馈的独特的感受与体验。
想起给女儿讲过的故事,高怡敏紧绷的肩背松懈了一分。眼神也柔和了些,专注看着许月满,随后勾起一抹笑点了点头。
她原本也觉得许月满也只是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怀揣纯粹的艺术梦,最终都是凭热情做事的。
“那策展的意义呢?”
“那天苏老师说,她常常难以抉择该拿出哪个作品来代表性地讲解技艺,也从没想到那些作品还能这么美地被展示。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做方案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在想,怎么选择、排列,塑造新的理解框架,赋予新的生命力和关联性。”
许月满说得着急,那天在展厅的无限沉思早就苦于没有人能解答,“但真正走进展览,观众的反应让我重新考虑,什么应该被展示?应该怎么去展示?对于观众来说,哪些东西最重要?什么才值得被关注?”
许月满的目光流转回高怡敏脸上时,看到她同样炙热的眼神,脸上已经烧得厉害,“我想,策展的意义,我还没有答案。”
高怡敏好似找到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人,终于发出一声爽朗的笑声。
“傻瓜,你的第一句话就告诉自己啦!你能意识到它是一种沉重的责任,策展的时候就背负着让观众,在展览中获得认知重构或者价值认同的使命。”
高怡敏已经坐了许久,起身调整了僵硬的双腿,抬眼发现挡住了照在雕塑作品上的射灯,她后退了两步,让光源回到作品上。
“但是观众各有自己的审美与认知差异,所以需要策展人有强大的价值判断力,和如何掌握运用这种文化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