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法柴烧龙窑,借助山势,热流抽吸至上,要保持一千三百多摄氏度,烧几天几夜。
车不方便开到瓷窑,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周聿和牵着许月满小心走在红土路上,半山腰也是绿意葱葱,原本破旧的瓷窑重修之后充满古朴韵味。
周聿和到了地方四处寻望,找到了人便领着许月满去打招呼。
“黄老师,您今天又要开什么好物件啦?”
黄淮晟正和一同等待的匠人聊着,转过来先看到的还是许月满,“是小周啊,我今天陪我侄子来的,你今天倒是有新鲜啊!”
黄淮晟满眼笑意看着许月满,他和周爸也是老相识,对周聿和也总是很亲善。
“黄老师您好。”
“黄老师您别说笑了,这是我女朋友,带她一起看看今天的开窑。”
“好好好。”
周聿和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和黄淮晟提起单子的事。人群慢慢围了上来,便带着许月满站在外围观看。
匠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当师傅把窑砖敲下,余热涌出,整齐排列的瓷器也逐渐揭开神秘真容。
一件件瓷器取出来后,匠人便开始互相激烈讨论着,有的互相赞叹成品烧得完美,有的拿着烧坏的总结经验。
许月满也靠近去看,一个大叔的箩筐里都是残次品。虽说在匠人眼中,这些烧毁了,但许月满却觉得这些东倒西歪的瓷器有特殊的艺术感。
周聿和见她看得认真,也蹲了下来。
大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把一件件作品摆正,“想要吗?想要就拿走吧。”
许月满偷偷看了眼周聿和,但是掩饰不住喜欢,周聿和点点头她便拿了两个壶嘴粘黏在一起的茶壶,心满意足地从瓷窑出来。
“我在「和清」工作的那阵子,也看过不少装窑开窑的纪录片,都远比不上亲眼见一次。”
“陶土、草木灰、位置、温度,你不知道哪一个要素会成就一件作品,就像开大自然的盲盒一样,总会有惊喜的。”
刚走到停车的位置,就听见黄淮晟在后面喊,“小周!”
“黄老师。”周聿和让许月满先等着,自己立马小跑倒了回去,许月满就在后头慢慢跟着。
黄淮晟顿了顿头示意周聿和身后的许月满,“中午带你女朋友到我那吃饭吧,也聊聊你们最近订的货。”
周聿和回头许月满已经走到身旁,刚刚从温陵过来的路上,她也听说了个大概。
这会儿周聿和还没问出口,她已经心领神会地跟黄淮晟道谢起来,“谢谢黄老师,那就麻烦您了。”
黄淮晟带着两人去到乡下的老房子,数不清车子到底拐了几个弯之后,许月满才忍不住开口问,“黄老师家这么远吗?”
“黄老师在乡下有个创作的地方,平时不在工作室和展厅的话,就是来这里了。”周聿和淡定回答,车子稳稳跟在黄老师的车后面。
下了车才能真实感知进了山里,映入眼前的是栋平房式的老房子,但后方却有二层小楼。黄淮晟一下车,一只小狗便朝他身上扑腾,见到有新面孔到来,小狗又朝许月满他们扑来。
许月满今天穿了条不好跑动的筒裙,刚刚在坡上就已经后悔过了,现在露着小腿又见小狗这么热情,吓得她直往周聿和身边躲,周聿和围在她身前,连说了好几声“不怕不怕。”
屋里走出来另一个人,是黄淮晟的朋友,称呼老二。他也十分热情,说着什么将小狗召了回去,许月满这才得以放松。
周聿和带着许月满在房前屋后都逛了逛,老房前面有一汪池塘,再前面便是低矮层叠的山林,天气阴蒙,还有几处薄雾还未消散殆尽。家养的鹅此起彼伏叫唤着,让这山里少了几分寂寥。
屋里干净整洁,随处可见绿植和陶器,看起来摆放得凌乱无章,却也颇有意味。
一楼有茶室和厨房,还有一间陶艺室,墙上看似随意涂上的白灰都已尽数皲裂。
经过中庭的大院子上了二楼,另一张大茶桌映入眼前。从阳台望去,满眼皆绿,搭在阳台上连呼吸都畅快许多。
“这地方真不错,”许月满悄悄挨近周聿和,“是不是艺术家都喜欢这种避世的生活?”
“或许是吧,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了,老师们做陶艺的节奏也会被快速发展的产业带乱,山里比较简单,容易沉下心嘛。”
许月满出神地点点头,她对这种情感需求还是有些体会的,当时去武夷山玩了几天,根本不舍得回来。
黄淮晟在院子喊着吃饭,两人赶忙下楼。
一小桌土特产馋得许月满双眼冒光,又保持着得体的就餐礼貌。叔叔们看不得小年轻吃饭都这样小心翼翼,黄淮晟拿着勺就往两人碗里各盛了一大块鱼肉,“老二拿手的特色菜,多吃,都试试!”
关于单子的事,也是黄淮晟先提起。
“黄老师,这事呢,我们也有责任,客户起先的要求是很简单的,后来的这些设计理念的碰撞,也是因为越了解您的设计,才有了越多的需求。”
周聿和解释不过两句,黄淮晟就有点着急,打断了他,“你小子,你爸当年也不搞这些有的没的。外国人,他就根本不懂得欣赏我们的瓷器。”
黄淮晟说得急切,拿起手边的汤匙代替比划着,“他们只看得见一个作品好看、美!但是不懂我们的文化和更深层的意义,不懂为什么这只方形斗杯一定要是八方,更不懂为什么这次设计要用最传统的祥云纹。我看这次就算了吧。”
周聿和早听出林珊珊的暗示,半猜到黄淮晟对这次合作不大乐意,今日的目的本也不是只为解释,现在他也不愿再驳黄淮晟的意。
“黄老师我明白,我们下次有机会再合作,一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
许月满在一旁只是默默听着,互不理解的艺术创作过程,确实难以得到好的结果。
“吃饭吃饭,”事情一敲定,黄淮晟又回到和善的态度,热络地招呼大家要多吃。
饭后黄淮晟那位称呼老二的朋友拿来陶泥,询问许月满他们要不要试试。看得出许月满是有兴致的,周聿和也鼓励她玩一下,“试试吧。”
许月满是知道陶艺对自己肯定有难度的,但她属实也没想过这么难。光是塑型就把她难倒了,泥团子或者在指缝之间肆意变形,或者无征兆地扭曲滑脱出去,怎么都控制不好力道。
没有失落但还是有点难为情地看向周聿和,“我弄不好。”
周聿和倚在墙边笑得正欢呢,见她委屈的小表情就上前来蹲在一边耐心教她,“手和眼同步去感受质地的变化,再试试。”
刚要伸手帮许月满一起矫正,就被她惊呼一声缩回手,“你不要动,我自己来!”
几番尝试下,那泥团子终于有了基础的造型,许月满小心翼翼地画上了笑脸,最后送进小烤箱烧制。
黄淮晟正拉着周聿和要多留一会儿,他也是第一次见周聿和带女朋友,热情地说着晚上还要去哪里。
见许月满回来,周聿和像见到救命稻草,“黄老师,我们真的得回去了,不多打扰了,她明天还要去其他地方,不方便再留了。”
“好吧好吧,下次再过来要提前说,宰只鹅给你们尝尝。”黄淮晟一直把两人送到车上,又目送他们离开。
沿山路开车出去,许月满望着窗外发呆。
“你要是真喜欢,下次提前租个民宿,可以来待个周末。”
“等有空的时候再计划吧。对了,黄老师不愿意合作了,客户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周聿和有点意外许月满还挂心着这件事,“上一次沟通差不多也交了底了,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也是,达不到互相信任,再进行说不定会有更多矛盾。”
出了崎岖的小路,驾驶平稳了许多,周聿和好像还在思考着什么,“其实黄老师人很好,可能稍稍微有些固执,有自己独一份的追求,无可厚非。”
“我觉得黄老师说得挺有道理的,”许月满观察着周聿和的表情。
“早上开窑的时候,我看到那些等着的匠人,是能感受师傅们的坚持的。黄老师说的不理解,应该不止文化,还有情感。一件作品在窑火几天几夜烤制下,任何一点瑕疵都可能决定成败,无法补救。他们自然从一开始的设计、材质的选择,到最终的烤制都不想出错。”
许月满举起自己捏过陶土的手,“即使我这种笨蛋新手体验,没开始捏之前就想好了,哪怕捏得不成功、捏得很丑,但有了预期和思路,我就会想坚持按自己想法做。”
“客户很难体会到任何一点改动对作品的最终呈现都代表着什么,”周聿和若有所思,“满满,你会觉得我只考虑利益吗?”
许月满倒是没想过周聿和有这样的担心和误解,“怎么会?酒香还怕巷子深呢!让大家看到美的事物,你不就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吗?”
周聿和抽出右手握许月满举着的手,“嗯,我明白了。”
许月满把他的手放回去,“好好开车。”
再收到高怡敏的的回复,已经是下一周的周三了。
高怡敏看完许月满和梁昀的报告,在邮件中说明了优点与不足。结尾的“寄语”中,又说许月满的角度都很到位,有自己的理解和思考,并让她跟进学习梦琳正在进行的新项目。
这番话不知有多让许月满感到安心,考试失利之后的她,其实是很受挫的,但是心底总是有鼓劲儿消散不去。越是这样,在正式工作后她就越较真。
梦琳负责的画展如期进入筹备期,许月满也一步不落地跟着帮忙。
和艺术家的几番沟通、策划案的临时小改动、运输路上的困难、设计物料的多次修改、和安装师傅对接装置细节,到嘉宾的邀请名单。
梦琳在许月满眼里,是个负责而优秀的前辈姐姐,她在会场熬到几点,许月满就跟着到几点。
落地效果完全呈现的那天,梦琳开玩笑地说许月满是她的“恩人”。
直到正式开幕,梦琳都依旧时刻紧绷。这也是许月满第一次完整地跟完一场展览的全程,对于她来说,能学习到就是最大的收获。这之中的满足和乐趣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