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湾仔的瑞吉酒店在夕阳下像一座几何宫殿,哦不,巴别塔(注释1)一样沉睡于玻璃森林之间,棱角分明的外墙反射着维多利亚港的金色波光,湾仔瑞吉酒店,宛如一座由几何魔法锻造的梦幻之塔,直刺湛蓝如宝石的天空。外立面以大量菱形、三角形等几何元素拼接,银白与通透的玻璃色泽交织,似被精心切割的水晶,在日光下折射出灵动的光影,每一块 “水晶面” 都像是大自然最精湛的笔触,勾勒出建筑的棱与角。玻璃幕墙如澄澈的湖面,将蓝天与周围建筑的轮廓尽数收纳,又因几何构造的错落,让这份 “收纳” 多了几分艺术的破碎感与层次美。
门前是一片私家花园般铺陈出的曲折车道,劳斯莱斯、迈巴赫依次缓缓驶入,每辆车都在门口停顿片刻,送下衣香鬓影的宾客。
酒店门口的地面,是深灰,白颜色深浅不一的砖石铺成,方砖错落排列出规整又有变化的几何图案。
天花板由方格组成,嵌着不少小灯,灯光柔和,静静洒下。墙面是石材材质,纹理清晰,质感厚重。中间有一面水幕墙,水流从上往下淌,在灯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门口两侧摆着修剪整齐的绿植,绿油油的。大门是玻璃与金属结合,显得厚重又通透,门内透出暖光。旁边的壁灯,造型简洁,灯光透过灯罩,散出暖黄的光晕。还有一块黑金配色的标识牌,精致地嵌在墙上。
下午五点半,宴会厅所在的6楼相比已经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了吧!
宴会厅名为「The Astor Ballroom」,以19世纪美式宫廷风格装潢,大理石铺地上投射着水晶吊灯的折光纹影,丝绒长幔从天花板垂落,米白金边的墙面上悬挂着定制油画。香槟色的餐巾与勃艮第红的桌花交织出一种低调奢华。
而这时,一辆普通的出租车悄然驶入下车区。司机说他还有事,很抱歉的让安安自己打车去湾仔。
安安以为自己的衣着并不算特别廉价——一袭天蓝色带点灰的及踝醋酸长裙,裙摆缎面柔顺地垂下。她头发简单挽了个半丸子髻,只喷了一点定型水,妆容是自己在宿舍常用平价粉底和眼影刷出来的,眉毛是涂了几次才显得自然。
安安落车时惊得呆住了。连大门厚重的金属与玻璃,推开时那沉稳的声响,都像是在对 “不合时宜者” 无声警示。旁边壁灯暖黄的光晕,圈出的是 “老钱” 们习以为常的高雅场域,处处透着排外的肃静,仿佛她这种穷人的身影一出现,就会破坏这精心维护的、鄙视链顶端的氛围。
酒店门前红毯铺陈,劳斯莱斯、迈巴赫、宾利、保时捷等豪车接踵驶入,穿着考究的男宾与盛装华服的女客因Kevin生日宴到访,鱼贯而入。
安安想着,除了大门,从地库上来的也有不少吧。真热闹啊。
踏入酒店,一条宽敞的廊道直直延伸向远方。廊道两侧,深棕色的立柱,哦不,是湾仔当地人屋企风格的折叠门板为灵感的木门扇,做立柱装饰,整齐排列,像是沉默的卫士,庄重而肃穆。
“立柱”间摆放着精致的绿植盆栽,绿意盈盈,为这略显冷硬的空间添了几分生机。头顶上方,深绿色的天花板泛着光泽,与廊道尽头那只古朴的大陶瓮相互呼应,陶瓮的棕褐之色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厚重。
沿着廊道前行,来到电梯厅。墙面皆是质感细腻的大理石,色调沉稳。正中央,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作夺人眼球,蓝、粉、白等色彩相互交织碰撞,为空间注入了一抹灵动与艺术气息。两旁的电梯门静静闭合着,壁灯散发出柔和的暖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再往内,是一处休憩的区域。浅米色的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浅灰色的毯子,几个柔软的抱枕错落摆放,让人一看就心生慵懒之意。两张圆形的木质茶几置于沙发前,上面摆放着书籍和精致的器皿。沙发背后,是带有几何线条装饰的隔断,灯光从隔断后隐隐透出,营造出温馨又静谧的氛围,脚下的地毯有着自然的纹理,仿佛是一幅抽象的画卷。
来的路上,安安在手机上搜索过湾仔瑞吉,知道它身处香港最古老的地区之一,周边满是传统典当行、旧警署和包豪斯建筑,充满历史韵味。而此刻,亲眼见到酒店内部,她着实震惊。设计师傅厚民巧妙地将香港文化遗产融入其中,虽然不见那些具体的元素,却能真切感受到那股浓厚的香港历史氛围 。这里没有丝毫的浮华之气,柔和的色彩、传统漆器与雾灰木镶板相互搭配,尽显东方克制之美。老钱静奢风与香港情怀完美融合,Art deco 与包豪斯风格在这里交相辉映。想到这里还藏着像蔡国强的火药画作这样的艺术珍品,安安只觉得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被精心雕琢的艺术殿堂,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诉说着香港的过去与现在,自己好似闯入了一个不属于平凡世界的奢华梦境,一切都美得让人难以置信。
电梯里安静的能听见心跳和呼吸声,她感觉自己胸口起伏,能听见汗珠从毛孔冒出来。
宴会厅门口两侧各站着一位身穿笔挺黑西装、白手套的门童,中间还有一位保安队长正在用对讲机协调内部布置。
她手上拎着一个打折时买来的仿皮小包(她没有适合宴会背的包款),一路紧张地捏着包带,脸上掩不住的不安,心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安安从酒店大门被门童引上6楼。
安安走进挑高迎宾区,只觉视线一下被无限拉高。天花板离得老远,黑白纵横,长条灯嵌在其间,光线均匀洒落,把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堂。墙面是大理石与金属的组合,大理石纹理自然又华贵,金属部分泛着冷冽的光泽,两种材质碰撞出高级感。
地面铺着带有花纹的地毯,色彩柔和,图案精致,脚踩上去柔软又稳妥。几排深色的高脚桌整齐摆放,桌上点缀着小巧的装饰,简约却不失格调。远处还有个服务台,台面同样是大理石材质,旁边立着的金属装饰,和墙面的金属元素相呼应,整体氛围庄重又雅致,处处透着高端大气。
安安一边想着是自己没见过世面了,一边朝门口走去,正准备出示手机里Brady前一天晚上发来的邀请截图,却被一个门童伸手拦住。
门前,两位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白手套的门童站得笔挺。一位保安穿着带金饰肩章的外套,正在用对讲机和内部协调。安安走到门口,刚抬手示意,就被门童伸手阻拦。
“Sorry miss, this is a private event. Guest list only.”(这位小姐对不起,这是私人活动,只有被邀请的嘉宾才能入场。)
安安一怔,嘴唇动了动,指了指手机屏幕:“呃?我……我有邀……请函……”
“Name?”
她结巴着:“呃……呃……Brady Lam,他……他说我……来……”
门童扫了一眼她的打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与轻蔑,回头和保安低语几句,粤语中夹杂着英文:“呢个女仔乜都冇,就咁闯入嚟?裙都皱晒。(这个女的什么都没有就闯进来?裙子都是皱巴巴的,没熨烫。)”
安安的脑子嗡一声炸开,耳边像堵了一层水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嘴巴一张一合,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她想再说一句话,却连舌头都在打结。
“Miss, do you have a printed card or digital confirmation from the host?”
“我……我……我手机……在……我……”她急促喘气,声音变得极轻极哑,像一只被卡住嗓子的麻雀。呼吸愈发急促,鼻尖都泛红了。
保安开始皱眉,一副要请她离开的姿态。门厅内外宾客络绎不绝,穿着Dior、Valentino的女士从她身边经过,喷洒的香气与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形成鲜明对比。
另一位保安这时也走上来,眼神犀利地上下打量着她,压低声音,用粤语交头接耳:“冇咩dress code咩?咁都可以入?你睇下佢对鞋。”
另一个门童低声附和:“應該係送貨或者PR intern啩?成件裙無剪裁,唔似入面啲人。”
保安回过头,用带着些轻视但仍“礼貌”的语调,用英文问:“Miss, are you with one of the confirmed VIPs? What's the full name of the guest who invited you? Do you have formal credentials or printed invitation card?”
(小姐,请问您是已经确认的贵宾吗?邀请您的客人的全名是什么?您有正式证件还是打印的请柬?)
安安一下子怔住了。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场面会让她不舒服,但她没想到会被拦在门外、被怀疑、被审视、被质疑她的身份和价值。
“Brady Lam,”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已经因为羞愤而轻得几不可闻,“他昨天说……说让我过来。”
保安皱着眉头按下对讲机:“內部check下有冇一位叫Brady Lam嘅客人邀請過人叫An An,拼法未知,可能係Anna、Ann、Annie。”
门厅内熙熙攘攘的宾客不断侧目。
安安站在门口,感觉脚底像陷进了沥青一样沉重。那一瞬间,她的自尊像被雪崩活埋,她想转身走人,却又像呆滞住了。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几个女宾的目光,冷淡又带着一点点不屑地盯着她的背影。
“今次唔准喇,佢冇登記。”保安说完这句,就准备抬手请她离开。
身后的宾客穿着Ralph Lauren Purple Label, Oscar de la Renta, Ferragamo, Armani 高定,Zuhair Murad, 香奈儿、Valentino、Kiton、Tom Ford,一双双高跟鞋落在抛光地砖上发出冷脆的“哒哒”声,男宾西装挺括,身姿笔直。空气里混杂着白葡萄酒、香槟和Maison Francis Kurkdjian, Tom Ford香水的味道。这些该死的广藿香,玫瑰,琥珀与雪松像不可接近的气味屏障,将她整个推出世界之外。
“Madam, we cannot allow you in without an invitation.” 门童第六次重复,语调依旧礼貌却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
另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补上一句粤语,语速飞快,安安根本听不懂,只能僵硬地站着。她勉强想挤出笑容,想解释自己是受邀的,手已经因为紧张发汗而握不住手机:“I-I... I was... I’m invited... by... Mr. Brady Lam...”
她试图说出Brady的名字,可那几个音节仿佛卡在喉咙深处,被恐惧和羞耻压成碎渣。她的舌头开始打结,嘴唇抖着,一句话还没说完,耳边却轰地一响,像是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一样。
耳鸣。
一阵强烈的耳鸣从她两侧包围过来,眼前的世界变得晃动——不是真的晃,而是像潜水时被水压包裹的那种迟滞感。空气稀薄,每个字音像隔着水帘打过来,她甚至无法确定那两个门童到底在讲粤语还是英语。
她听不清了。
她的脑海中暴怒,狂骂自己,可是嘴巴张着,什么都挤不出来。
说话呀!说话呀!英语怎么说?粤语怎么说?说话呀!骂自己呀!
冷汗从后背浸出来,顺着脊柱淌进腰间。她伸手去包里翻手机,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抖,手机从她手中啪地一下摔在地上。她像被鞭子抽了一样猛地蹲下去捡,腿却一软,一下跪在地上。
左边膝盖撞到地时发出清晰的“哐”一声。
她觉得这声音深入脑髓,从脊椎内部发出来直插天灵盖,哪怕地上有地毯。
妈的。
有人看过来了,短暂停顿的脚步,交头接耳的声音像冷箭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拼命压制自己的慌乱,试图爬起来,结果踩到裙子又是一个踉跄,她一边抓着手机,一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I-I’m so sorry, I-I… please, I...I was really invited…”
话说到一半,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
那不是委屈的哭,而是完全的应激性崩溃反应。她不是想哭,是身体控制不了地开始掉泪,像情绪高原上突然失重的飞鸟。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眼泪滴到脸颊、下巴、领口,她甚至来不及擦。
她想用粤语说一声“唔该”,但她的粤语发音太差,舌头打滑,只说出一个“嗯——诶——”就再也发不出下一个音。
“你冷静一下先啦。”门童这次明显不耐烦了,往她旁边一指:“Miss,请唔好阻住其他客人。”
她开始喘气,潜意识命令她大口大口地吸,喉咙却仿佛卡着碎玻璃,声音又干又刺。
一口气顶在喉头,剧痛,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一下一下,像漏风的皮球。整个人开始轻微地发抖,像是在冬天裸身站在雪地里。
她看见门口几位打扮光鲜的女宾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位穿着Dior的新季曳地长裙,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嘲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那身并不算廉价但也不够档次的连衣裙,此刻就像破布一样挂在身上。她的发型在南方潮湿空气和汗水中已经塌下来,皮肤在强光下泛着些许汗光。
她像一个冒牌的灰姑娘,却连一只水晶鞋都没有。
这时,Tom从门内走出,西装挺括,脸上挂着一副看好戏的笑。他一眼看见安安,故意佯装没认出她,带着调侃说了一句:“哎哟,点解酒店门口企咗个吓亲人嘅女仔?”
他身边的朋友都笑了。Tom凑近门童,用英文说:“She’s probably a fan, Brady Lam’s fan maybe. Don’t worry, she’ll leave.” (可能只是某个重要人物的粉丝/狗仔吧,没关系啦她会自己走的。)
安安听见“fan”那个词,像是被泼了一桶冰水。
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站在原地,肩膀一颤一颤,彻底哭出声来,像个走错地方的穷孩子,被世界的高墙一把推倒。她不是不努力,她只是,真的太不合群了。
安安脸涨得通红,她想逃,她想站起来,她想迈动双腿,但她动不了,大脑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四周好像灰色星星跳着闪光点朝她袭来,她急的想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说不出话。她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在软泥上,想逃跑,却连迈开腿都无法完成。
“你是边个叫嘅?”保安还是在追问。
她张开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的呼吸越来越快,双眼发红,终于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整个人像是要崩溃一般。
就在那一刻,一道沉稳的男声从厅内传来:“What’s going on here?”
Kevin Lai穿着深灰色羊毛西装,目光从安安身上掠过,一瞬有些惊讶,随即恢复镇定:“她是Brady的客人。带她进去。”
门童立刻让开,Kevin走上前,伸手扶住安安的手肘,微微一笑,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绅士礼貌:“Let’s go. You’re expected.”
安安呆呆看着他,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
Kevin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带她穿过那扇华丽的大门。
但安安知道,她已经被这个世界狠狠地剥了一层皮。这是不是第一道不欢迎她的门槛?
门一关上,灯光、香气与笑声迎面扑来。水晶吊灯像瀑布般泻下,地毯厚得让人脚步陷落,女宾们穿着高级定制的礼服,手里举着香槟杯,笑语盈盈。她原本的“精心打扮”,在这里却像是村姑误入皇宫一般,微不足道,像站在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平行世界里。
踏入宴会厅,瞬间被极致的奢华与精致包裹。高耸的空间里,天花板如璀璨星河的幕布,几盏巨型水晶吊灯凌空垂落,每一颗水晶都似被精心打磨的冰魄,灯光透过它们,折射出万千道流光,洋洋洒洒泼在整个厅内,亮得华贵又不刺眼。
墙面设计极具格调,一侧是带着天然肌理的暖棕色石材,纹理如岁月镌刻的史诗,散发着沉稳厚重的质感;另一侧是深绿色的玻璃幕墙,通透中透着神秘,仿佛将外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只留这一方高雅天地。
她跟在Kevin后面像个落水的小鸡仔。很快有人围了上来冲Kevin寒暄敬酒,无人眼光落在她身。
安安看的直了—— 厅内,数十张圆桌有序排布,白色桌布纯净如云,衬得上面的银质餐具、水晶酒杯愈发剔透。每张桌上都立着造型艺术的花艺,浅粉、嫩黄的花朵与翠绿枝叶交织,像是从莫奈花园里撷来的鲜活画境,盈盈生机在奢华中漾开。围绕圆桌的椅子,套着高级感十足的浅棕椅套,面料细腻得能映出光影,坐上去定是妥帖又舒适。脚下的地毯,纹路似流水般蜿蜒,踩上去柔软得像踏在云端,每一步都似在与奢华共舞。远处背景墙,金色的装饰条如瀑布般垂下,中间 “THE ST. REGIS” 的标识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宣告着这场盛宴的不凡,整个宴会厅,活脱脱一座为顶级奢享打造的艺术殿堂。
安安的脸红着,指尖都在颤抖,她不知道该坐哪里,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呼吸还是屏住气息。
Kevin扭头,非常有分寸地低声说了一句:“放心,Brady晚点就到。我看你一个人不熟,这样,我带你去见叶莲娜。”
安安只能苦笑,点点头,仿佛刚才门外的羞辱不是现实。可她知道,她永远记得那些保安审视的目光、Tom转身那一刻的漠然、还有她自己脸颊烧红、几乎无地自容的窘迫。
她明白了:浮华背后的世界,从不是为她这样的女孩准备的。
宴会厅的门在Kevin的示意下被重新打开。昏黄的吊灯像剧院帷幕一般洒下柔光,光线洒在安安僵硬的肩膀上,她像一尊被暴雨浇透的雕像,狼狈地站在一隅。
Kevin微微皱眉。他本是沉静寡言之人,却在此刻多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妆已隐隐被泪水冲花,唇角带着不自然的苍白,连站姿都透着一股强撑的倔意。他沉默几秒,对一旁的工作人员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对安安说:“跟我来。”
她下意识地低头,跟上。
瑞吉酒店的内部装潢极为考究,廊道铺着厚实羊毛地毯,雕花木门排列两侧,沿墙的银白壁灯将人影照得柔软却不容逃遁。她默默跟在Kevin身后,走进通往宴会厅后方的员工通道,再穿过一个隐蔽的行政电梯厅。
“你……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的声音微弱又哑。
Kevin不看她,只低声答:“找个人帮你处理下,收拾一下再进来。”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22楼的总统套房区域。走廊尽头,一扇银灰色的门轻轻打开,露出一间套房的内部,地面是亮光大理石拼花,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照在实木家具上,空气中弥漫着香水与精油混合的淡味。
角落沙发旁,一个穿着银灰色Oscar de la Renta 银线花团样贴片礼服、金发盘起的高挑女孩正拿着一杯香槟,正在低声与一位西装男士和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女士交谈。
安安看到她那一刻,本能地以为是个欧洲外交官家的千金——金发,碧眼,身材修长,整体晒成小麦色——没被晒到的留下比基尼印子的地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穿着高定礼服,身姿挺拔优雅得仿佛芭蕾舞者。
身上是全套的用大块海蓝宝和祖母绿裸镶首饰,从耳朵到脖子到手腕,通身的气派,白钻和玫瑰金只是海蓝宝和祖母绿的陪衬。
她以为Kevin是来和这位女宾交涉的,自己只是路过。
可Kevin停住脚步,直接对那位女子说道:“Yelena,麻烦你帮个忙。”
那金发女子缓缓回头,听到Kevin喊她名字时,眉毛微挑,眸中露出不悦:“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寒暄。”
安安惊住了。她下意识地重复:“Yelena?”声音里满是错愕与怀疑。
Yelena转过头,笑了一下。
“怎么,吓到了?”她突然开口,居然是一口极为标准而流利的普通话,“我知道我长得不像你们中国人,但我中文真的不错。”
安安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脑中“Yelena”三个音节原本自动被脑补成“叶莲娜”,她甚至还想着是不是一个华人女生,没料到会是个俄罗斯白人女孩。
Kevin淡声道:“这是Yelena Alexeevna Molchanova。安安,Brady的朋友。”
他顿了顿,看着Yelena:“帮她处理下仪表,一会儿Brady要带她一起出席。”
“Yelena Alexeevna Molchanova (ЕленаАлексеевнаМолчанова,叶莲娜·阿列克谢芙娜·莫扎诺娃),” 她缓缓转头看向安安,蓝眼睛眯起:“Brady的新女伴?噢。”她语气轻飘飘的,眼神像在挑剔选美参赛者,“收拾起来……还来得及吧?”
Kevin依旧语调冷静,“我们等Brady进来前搞定就好。”
Yelena翻了个白眼,朝Kevin摆了摆手,“Fine,名字太长不好记的话,叫我Lena就行。Kevin,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知道我最烦这种事。”
Kevin不理她的抱怨,把门让出来:“拜托了。” 然后扫了一眼她的珠宝,低声对Yelena笑笑:“是宝曼兰朵?不错。”
Yelena斜着睨他一眼便不再看他,“Come on, little girl.” Yelena转身打了个响指,对里头喊了一声:“Zhao姐,还在吧?有活儿了。”
套房卧室内走出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中年女性,五官细致,手上还捏着一把刷子,是化妆师赵姐。她上下扫了安安一眼,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洗个澡,十分钟内出来,我来处理。”
浴室里雾气腾腾,拿着卸妆膏的安安站在花洒下几乎快哭出来。
她不敢哭。水冲刷在她头皮上,顺着脸流下去,像是在洗掉刚才那场羞辱,却也洗不掉心里那道深深的尴尬和自卑。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的自己,眼睛红肿,发丝贴在脸颊上——陌生而卑微。
她快速洗完头和身子,擦干后穿上Yelena丢给她的一件白色浴袍。出来时,Yelena正坐在沙发上,涂着指甲油,盯着她像打量一个待加工的模特。
“坐。”Yelena抬了抬下巴。
安安局促地坐下,赵姐立刻熟练地展开工具包,粉底、遮瑕、定妆,一层层往她脸上铺。Yelena侧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安安的脸。
“你叫什么来着?”
“……安、安安。”
“安安。”Yelena念了一遍,随后耸耸肩:“我听说Brady的口味开始变了,Interesting。”
“我……我不是……”安安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Relax,”Yelena打断她,“今晚会很难,但不会死人。只要你能站直、微笑、不结巴、不低头,没人会吃了你。”
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挑了两件备用的礼服。最后选了一件藏蓝色斜肩Zimmerman及膝裙,剪裁干净利落,拉链拉到背心处,“这件不容易显紧张,也不太容易穿帮。0码,合身。”
赵姐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妆容,一双杏仁眼被修饰得清澈干净,脸上的浮肿也被遮得恰到好处,头发被简单束成低发髻,露出细长的脖颈。
Yelena满意地“啧”了一声:“不错,起码不丢人。”
安安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被临时拯救的自己,心跳仍在耳边狂响。
她知道,下一刻,自己就要再一次走进那个属于别人的世界。
宴会厅的门在门童手中被优雅推开,宛如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结界。
安安低着头,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自己身上穿着的是Yelena临时借出的藏蓝色礼服,妆容和发髻也在赵姐的巧手下勉强过关,可她仍觉得全身上下不属于自己。那种不适,就像穿着别人的皮肤,既光鲜又窒息。
她紧紧跟在Yelena身后,几乎贴着对方的影子走。
Yelena步履稳健,从容自若,白色长礼服在地面拖曳出优雅的线条。她是这个场域里最恰当的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训练有素的社交仪态和骨子里的傲慢。
“放松点。”Yelena轻轻回头,朝她扯了扯嘴角,“你看起来像被推进笼子的兔子。”
安安没敢回话,只机械地点头。
宴会厅里人影交错,男宾多穿黑白晚礼服,女宾则着各色高级定制礼服,每个人的妆发都精致得挑不出错。水晶灯在天花板上一层一层展开,天鹅绒质地的窗帘垂地,银制高脚杯与香槟塔闪着晃眼的光。
安安下意识地靠近Yelena一点,像一个掉进深海的旅客抱住唯一能漂浮的木板。
Yelena与人寒暄,面无表情地接受一连串问候,她应付得不温不火,而安安则始终在她半步之后,小心地站定,不插话,也不多看别人一眼。
她听见有人在用英文笑着喊Yelena:“Hey, Princess Russia!(嘿!俄罗斯公主!)”
Yelena挑眉一笑,回以流利的英文,“Better than Romanova, right?(比罗曼诺夫家的女大公好,对吗?)”
安安笑不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像灰姑娘。不是童话里那种幸运得被王子捡走的灰姑娘,而是真正的、尴尬的、不合时宜的、举止拘谨、随时可能露馅的“冒牌货”。
Yelena手中拿着香槟杯,站在宴会厅靠近落地窗的高脚桌旁,和一群穿着考究的男男女女闲聊。那些人谈论的是今年Basel表展的新款限量、是某位亚洲收藏家新收的宋代钧瓷、是哪家对冲基金在欧美市场扫货成功。
安安站在旁边,仿佛听着外星语言。
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会走进Brady的世界,却从未想象过那条路如此陡峭、空气如此稀薄。
她的手心汗湿,脚步僵硬,连脸上的笑容都快要维持不住。偶尔有宾客注意到她,朝她点点头,她便连忙点头回应,却又总觉得自己的动作滑稽笨拙、破绽百出。
她不敢喝酒。她怕一醉就会说错话、走错路,丢人现眼。
Yelena和别人说话时,时不时朝她瞥一眼,像是观察一个新带进社交场的小动物会不会出错。她没表示关心,也没有提供帮助,只是默认她的存在,像默认一个临时妆点过场的小配件。
“你到底是Brady的什么人啊?”Yelena在间隙间低声问她,眼神有点讽刺,“朋友?女友?合伙人?”
安安哑口无言,只能低低说:“……我也不太确定。”
Yelena笑了一下,转头再去敬酒。
整个晚上,安安没有离开Yelena身边超过三米。她像一个连空气都不敢用力吸的外来者,在一桌桌的权贵之间小心翼翼地呼吸。
而Yelena,却始终优雅地切换于中英文之间,用一种毫不费力的姿态证明着她的“天生合格”。
安安几次看到角落里的镜子,都不敢抬头看那个倒映中的自己。她太怕看到自己眼神里的紧绷和慌乱,那样的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尤其不属于这个金光闪闪的世界。
她努力让呼吸慢下来,让自己脚步别乱、肩膀别塌,记得Yelena叮嘱过的每一条礼仪:端杯不超过胸口、不抢话、笑要得体。
可这些记得越多,她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演出失败的演员”,被迫站在聚光灯下暴露一切破绽。
夜色越来越深,宴会仍在继续,香槟塔已空一半。安安站在靠近窗边的位置,看着远处香港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一点点绵延,在玻璃上映出她疲惫苍白的脸。
Yelena换了第二杯香槟,转身低声对她说:“Brady应该快到了。你坚持住,别倒。”
安安咬着牙点头,却分明感觉到膝盖有点发软,喉咙干得像冒烟。
她仿佛又回到刚才站在酒店门口被保安质疑的那一刻,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提醒她——你,是个闯错门的局外人。
她知道,只要她稍一松手,就会被这个世界甩出轨道,再也无法重返。
所以她只能死死抓住那道线,哪怕指节发白。
哪怕此刻,她已经筋疲力尽。
宴会入席的提示乐曲响起,水晶灯下的众人依序走向长桌。整个宴会厅此时更显沉稳,桌上铺着熨得笔挺的白色桌布,金边瓷盘、银质餐具在灯下轻晃光芒,一排排高脚水晶杯已经倒好香槟和红酒,服务员低声耳语着确认菜单忌口与展示托盘上的酒水种类询问是否符合宾客喜好。
安安脚步迟疑,不知道自己该落座何处。她僵硬地站着,直到Yelena一只手臂轻轻伸出挡住她,指了指右边靠近中段的位置:“你坐我旁边。”
安安勉强点头,低头不语。她试图从人群中找到Brady。
然后,她看见他了。
他刚刚走进宴会厅,身上换了一套深灰色双排扣西装,剪裁合身,油头重新梳得利落,整个人像从金融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模样。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微微露出袖口,黑皮鞋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他四下扫视了一眼,终于对上安安的目光。
那一刻,安安心里猛地一震——他看见她了。
Brady微微颔首,算是点头示意。他嘴角轻轻一抿,露出一个温和得体的笑容——可转瞬即逝。他没有走过来,而是被一位穿着正装、头发花白的外籍男士拍了拍肩,随后径直走向主宾一侧,入座在几位外国宾客之间。
他与他们礼貌寒暄、交换名片,一边翻看资料,一边倾身低语交谈,神情专注。
安安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
“别过去。”Yelena的声音压得极低却笃定,“他在忙。现在你过去会打断流程,反而让他难堪。”
安安愣住了。
她站在那儿,像个找不到剧本的群演。原本期待着Brady会走近、拍拍她的手、带她入座……可什么都没有。他在她看见他的那一刻,便又回到他那个世界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被轻轻推开,又悄悄摔在了某个边角。
Yelena则已经落座,坐在Kevin右手边的位置,姿态自然,神情熟络。
Kevin今日穿的是深棕色西装,细格纹中泛出低调光泽。整个人一如既往地冷静拘谨。可在面对Yelena时,眼神中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熟悉与随意,还有几分回避。
Yelena一声冷笑。
安安被安排坐在Yelena另一侧,与Kevin就隔着叶莲娜。
她小心地坐下,却始终觉得自己与这一桌之间隔着看不见的薄膜——那是一种说不清的“透明感”。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忘这里扫。
她的存在似乎没有任何分量。
席间没有指定名牌,座位是自由落座——但“自由”本身就意味着人际版图的自觉排序。
Yelena落座后,Kevin身侧几位宾客很快围拢过来,有男有女,都是熟面孔,语速飞快、话题深沉。Yelena甚至顺手接过Kevin手中的红酒,替他倒了一杯,两人默契自然。
安安安静地坐着,指尖轻轻绞着桌巾的一角。她看不清餐盘上的食物,只听见刀叉碰撞、香槟碰杯,仿佛她和Brady、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的是一整条鸿沟。
她低声说了一句:“他是不是……根本不该让我来。”
Yelena没有回应,只淡淡地笑了笑:“他把你带来,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你得学会什么叫'懂得分寸'。”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轻巧而冷静地剖开她心头那层期待的保护膜。
她不再说话。
而Brady此刻正和香港一家上市科技公司的CEO交谈,偶尔与另一位年轻外籍男士侧头沟通几句,手中不停翻阅着文件与数据。他并未看她一眼。
像是忘了她就在这张桌子上。
安安把手放在膝上,手心已经满是汗。
她缓缓抬头,看到Yelena笑得从容,耳边是她和宾客之间来回切换的英法粤多语,她像一只天生属于这个社交森林的豹子,优雅、自洽、无懈可击。
而她安安,不过是一只刚被拎进笼里的仓鼠。
宴会的灯光如流水,音乐如雾,杯盘如织。一道道菜上来,堵上了安安满腹疑问的嘴。
她咽下一口没有味道的气泡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
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无声咆哮——
“我是不是... ... 真的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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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终于沉下来,香港南区的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在这间隐匿于山海之间的私人会所庭院内荡起微涟。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地面上不着痕迹地镶嵌着几枚定制灯装装置,泛着低调金属光泽。几株三十年树龄的老榕树在光影之间投下斑驳剪影,仿佛也静静旁观着即将登场的年轻人剧目。
After Party的邀请名单是临时整理的,但名单之外也没人敢擅闯这个场域。老一辈还在瑞吉行政酒廊与投资人们周旋寒暄,年轻人们的“自由场”则悄然拉开帷幕。
此刻,安安跟在Yelena身边,沉默得如同夜色本身。她穿着Yelena借给她的深绿色缎面长裙,细肩带垂落在肩头,隐隐露出削瘦的锁骨和干净柔和的肩颈线条。她头发挽起半束,松松地用珍珠发夹固定,脸上只施了淡妆,轻扫的蜜粉掩去略显疲倦的神色,在灯光下却意外呈现出一种冷静、克制的安然美感。
Yelena今晚换了装,一袭丁香紫色那西素高定挂脖上衣配深紫色薄西裤,线条笔挺又不失女性柔软,脚下那双Roger Vivier高跟鞋点缀着淡淡金属光泽,如银丝洒落夜幕。她并不刻意吸引目光,却早已是全场默认的中心人物。
宾客们陆续入场,皮鞋踏上石板地面的“嗒嗒”声混杂在低声交谈与红酒瓶开启的细响中,热闹却克制。一对对穿着精致的男女拎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Kevin则坐在长廊那边的白色沙发上,一旁放着早已准备好的雪茄和单一麦芽威士忌。
不远处,薇薇到了。
她一身Yves Saint Laurent的黑色短裙,露背裁剪大胆,裙摆略高,踩着一双鳄鱼皮纹路的黑色细高跟鞋,唇红似火,眉眼含锋,像一把刚出鞘的刀。她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数道目光。几个男宾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彼此用眼神交流,却都识趣地没贸然上前。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Kevin。
仿佛根本没看见Yelena站在Kevin身边。
她微笑着将一瓶包装精致的酒递给Kevin:“你不是最喜欢这款单一麦芽?我提前两周就找人从伦敦带回来,生日快乐。”
Kevin愣了一瞬,尚未来得及接话,Yelena便轻轻偏头,慢慢吐出一句:“谢谢你还记得Kevin喜欢什么,看来你一直很上心。”
薇薇毫不退让:“当然要记得。毕竟以前是他每天接我上下课的。”语气轻柔,却刀刀入骨,像在剖开一段他们共同回忆里的糖衣。
安安站在两人身后,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寒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宣战。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里的“过去”与“现在”,是如何残忍地同时站在一个男人身边,又礼貌又锋利地进行较量。
Yelena眼神一动,不紧不慢地靠向Kevin,抬手替他理了理西装领口,轻声又恰到好处地说:“Happy Birthday,亲爱的。爸爸妈妈说今晚一定要我代表他们来。礼物收到了吗?妈妈亲手挑的,送到你家去了,还有俄罗斯那边准备的伴手礼,给叔叔阿姨的。”
Kevin神色明显一窘,喉头轻动,嘴角勉强维持着笑意:“收到了……谢谢。”他匆匆转身去和Tom寒暄,仿佛要逃离这道尖锐的交锋线。
Yelena和薇薇站在原地,一边抿着香槟,一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微笑对视。
空气凝结,只有安安一个人站得尴尬。
“你站这儿干嘛?”Yelena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安安身上,语气没有不耐,但分寸冷清,“想坐哪就坐,别一直缩着。”
安安点点头,努力调整表情,慢慢走向庭院中央的沙发区坐下。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否太多余。
After Party真正的热度,在酒精之后蔓延开来。
Tom已经笑着和几位年轻女客人说起刚在瑞吉遇见的某家投行新MD,语带双关;而几位在YPO青年组织中认识的二代们则围着Kevin议论前几天一个马来西亚王室基金的可行项目。
安安只能坐在沙发边角,像一枚误闯猎场的棋子。
一杯起泡酒被递到她手边,她回过神,发现是Yelena递过来的。
“喝点吧。等下Brady来找你之前,你最好放松一点。”她轻声说。
“他……他会来吗?”安安几乎是下意识问出这句话。
Yelena盯着她看了三秒:“他当然会来。他带你来了。”
然后,她转身,走进人群。
安安看着她消失在人群的紫背影,轻轻吸了口气。
香槟入喉,她不知道是微醺还是苦涩。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太亮太繁复,每个微笑都藏着潜台词,每一次靠近都暗藏锋利。
她只盼着Brady快点谈完事情来找她。
海风比预想中冷。
午夜前,花园里的灯光像温吞的酒,烧不热人。乐声还在流转,但人群已经分层。笑得最大声的总是那些最不在乎的人,他们或许醉了,也或许根本不需要清醒。
安安站在草坪边,手里握着那杯几乎未动的香槟,指尖因紧张而发白。
她看见了。
是Brady。
他终于出现。
一身剪裁极好的白色衬衫,发丝重新梳理过,轻盈的定型膏控制着每一根发丝,整个人比上午匆匆带她来时更像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他——那个她不属于的世界的他。
Brady正和一群外籍宾客交谈着,神情轻松,微笑控制得恰到好处。眼角不时扫一眼四周,像在寻找,又不像。
几分钟后,他终于看见她。
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对上。
他没有走过来,只是举了举手里的酒杯,然后冲她轻轻点头。动作精准得体,礼貌却遥远。
安安的喉咙一紧。
她原本想冲过去,想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想问为什么她今晚经历的一切他一无所知。可她才刚迈出一步,手臂就被拉住。
是Yelena。
“别那么急。”她语气冷淡,“他在工作模式。”
“可我——”
“你不是来捣乱的,对吧?”Yelena不动声色地看着她,“Brady会来找你。但不是现在。”
安安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钝物重重砸了一下,眼眶猝不及防地发热。她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忽然安静下来。世界嘈杂得像一场背景噪音,而她就是那个不小心插进录音轨道的废音,突兀,冗余。
身边的座位空着,Kevin坐在斜对面,Yelena贴着他肩膀。他们不说话,只偶尔低头交换眼神,一个抬手倒酒,一个伸手拭去Kevin袖口的红酒渍——动作亲昵得自然。如果她没有斜着眼瞪远处的薇薇的话。
安安低头看看自己脚边的裙摆,深绿色缎面在草地上铺出一圈微光。她努力提醒自己:这是Yelena借给她的,是善意,是施舍。
也是她今晚仅剩的铠甲。
但那铠甲太轻太薄,敌不过任何一句“你是谁”的质问。
Kevin忽然看向她,声音温淡,“你喝太少了。多喝点。”
安安茫然抬头,看见他微微偏头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
片刻后,一杯干型红葡萄酒被递到她手中。
“能喝吗?”Kevin问,目光很淡,却透出几分审视的善意。
“嗯……我……谢谢你。”她低声说,尽量让声音不抖。
Yelena笑了:“你紧张得不行啊,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像我初中那年被妈妈强塞进沙皇饭店里见克里姆林宫某个议员的孙子那晚——满脸僵硬,一滴酒都不敢喝。”
安安没笑出来,但她记住了——这就是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们的“第一次”是沙皇饭店、议员,而她的第一次,是站在湾仔瑞吉酒店门口被人当场羞辱。
一个小时后,Brady终于走了过来。
他一手插兜,一手端着酒杯,神色看起来依旧疲惫。
“Sorry,刚才应酬了一堆人。”他低头看她,声音放得很轻,“还好吧?”
安安看着他,想点头,嘴角却抽了抽。
她想说: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我差点被赶走吗?你知道我连一句完整英文都讲不出来了吗?你知道我刚才在草坪边差点哭出来吗?
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Brady好像没察觉,只是侧过头看看Kevin和Yelena,“他们照顾你了?”
“……很好。”
“那就行。”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短暂停留在她眼角,“眼睛红了?是风大?”
安安忍了忍,低声说:“……有点冷。”
Brady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后对她耳语一句:“再陪我一下,等他们散得差不多,我带你走。”
她轻轻点头,像一只刚刚从风雨中捞起来的小猫,把自己埋进那件宽大的西装里,坐在他身边不再说话。
她知道她不是不合群,她是根本就不在“群”里。
她只是——被他带来的而已。
这就是她的位置。她也只能,守着这个位置。
夜风拂过浅水湾的私人会所,庭院灯光幽微,草木摇曳,海水拍岸的声音仿佛也被沉沉的夜色压低。
晚宴结束不久,宾客们陆续散去,草坪边只剩几盏暖黄壁灯,将古典风格的迴廊勾出细致线条。安安站在昏暗一角,垂着头,手指死死扣着礼服的裙边,指节微白。那袭深绿色缎面裙是Yelena借给她的,裹在身上冰冷又沉重,她连鞋子都穿得别扭,脚底隐隐作痛。
她一言不发,眼眶红肿,像是努力压制情绪的纸人,一触即破。
Brady从楼梯那端走过来,眼神扫了她一眼。深蓝色西装下的他气定神闲,一如既往地挺拔、沉着,头发被发蜡梳得整整齐齐,浑身带着“无事一身轻”的从容。
“怎么站在这儿?”他语气很淡,像在责怪,又像不以为意,“刚刚Kevin还问你去哪了。”
安安抬起头,眼泪忽然砸下来,一瞬间压抑了整晚的情绪喷涌而出。
“你根本不知道我今晚有多丢脸。你为什么不能早点来接我?”她嗓音颤抖。
Brady的眉心轻轻一皱,显然有些不耐烦:“不是Kevin的人接你了吗?”
“你以为这就够了吗?”她抽噎了一声,眼泪掉得更凶了,“我在酒店门口被保安当骗子一样拦住,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还一直在骂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被人一眼看出穷酸,不配进你们的世界。”
“是,Kevin救了我。”安安咬着牙,眼里泛着湿意,“但你知不知道我在瑞吉酒店门口,被保安当小偷一样挡着不让进?Tom在门口,装作不认识我;服务员跟我说粤语和英文,我什么都听不懂;我站在那里像个笑话,像个……根本不该出现在你们世界里的东西!”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涌了出来:“你让我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Brady的表情一点点沉下来,眼底露出疲惫与恼火:“我有事处理,安安。我一整天没停,下午还要和Morgan的团队对接,下周的上市还有三方律师事务所在等我确认材料。我不是在外面喝酒闲逛。”
“我没说你闲逛。”她反驳,声音却软了几分,“但你……你根本没看见我有多难过。”
Brady攥紧了手中的手机,深呼吸一口气,“那你要我怎么办?丢下所有事,守着你一句一句地安慰?你以为我不累吗?”
他抬起头:“你永远只看到你自己委屈,怎么就没想过我压力有多大?我不是每天在玩。”
安安被他的话怔住了,眼泪噎在喉咙口,不敢再掉出来。
Brady低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停在她脚边那双明显不合脚、带着轻微划痕的高跟鞋上,裙摆也有些凌乱,珍珠发夹滑落到脖颈边,衬得她整个人格格不入。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道:
“你应该早点说你没有礼服。”
安安怔住,睫毛颤抖。
“这件裙子也不合你,”Brady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卡,“明天我让人带你去中环挑件像样的。珠宝、包、鞋都配好,我会让秘书安排。”
空气瞬间静下来。
安安像被人泼了冷水,脸上一瞬间浮起惊慌、屈辱、又说不出的委屈。她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像被硬生生塞了一块石头。
“我不是要你——”她声音哽住,“不是要你补偿……我只是……”
“那你到底要什么?”Brady忽然低头,语气锋利,“你想我在宴会前扔掉所有事,把你从房间里接过来、陪你选衣服、送你到会场门口牵着你进门?然后我自己的事全部都推掉?”
巴别塔的梗源自《圣经》中的《创世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巴别塔是人类试图建造的一座高塔,目标是达到天上,象征着人类企图超越神的权威和力量。然而,上帝为了阻止人类的傲慢,将他们的语言混乱,使得人们不能再相互理解,从而导致了塔的建设失败,世界各地的人们也因此分化成了不同的民族和语言。这个故事反映了人类的傲慢、无法自圆其说的语言混乱以及人与人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
所以,用瑞吉酒店在这里是奢华与有故事感的精致的象征,它代表着上流社会的特权与排他性。在这样的场合,精英阶层相互交织,享受着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待遇。通过设计这个梗,我在这里突出富人与穷人之间无法跨越的差距,就像巴别塔中的语言障碍一样,无法调和;此外,也暗喻了安安和这个语言环境的不兼容(她的紧张嘛)。瑞吉酒店里的上流晚宴通过其专属的语言、品味、消费观念等文化符号,建立了一种无形的“塔”。
这些精英不需要说出来什么,只有类似的人才会懂得其中的规则和价值。
这也是安安感觉自己被排斥在外,的难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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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混上流得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