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书房,气氛却远非春儿添油加醋想象的那般诗情画意。
徐嫣然纤指优雅地抚过书案上那方冰凉的青玉镇纸,指尖特意在边缘停顿片刻,语气中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秦练哥哥这方镇纸玉质莹润,雕工古朴遒劲,隐有金石之气,想必是时常摩挲的心爱之物吧?
她笑语温婉,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秦练的脸庞,细细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可秦练的目光,早已落在镇纸边缘那道浅痕上,那是上月月华抄诗稿时,不慎用墨锭磕出来的。
后来她蹲在书房角落,拿着细砂纸磨了半宿,指尖蹭得发红,还仰头笑说“破了相就不好看了,得让它变回原来的样子”。
此刻徐嫣然的指尖反复划过那道痕,秦练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一下,语气才淡得像结了层霜:“不过是件寻常文具,用以压纸罢了,劳徐小姐如此细观。”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镇纸上,而是越过来人肩头,投向门外,长生袖口沾的皂角味,那是浆洗房特有的涩气,混着冷水的凉意,秦练鼻尖一动,瞬间想起月华泡在秋水里的手,指腹该是又红又肿,连握着皂角的力气都要省着用,冻疮旧伤发作时,怕是连蜷起手指都疼。
廊下的长生被秦夫人身边的丫鬟拦着,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焦灼模样,倒像是替他把心底的急都显了出来。
秦夫人精心安排的茶点适时送入,丫鬟声音恭敬却不容置疑:“夫人吩咐,请公子定要好好陪伴徐小姐,书房清雅,莫让杂务扰了二位品评秋色的兴致。”
最后那句杂务咬得极轻,却像道无形的墙,把长生拦在了门外,也把秦练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书房内,徐嫣然温软笑语和偶尔的轻谈声断续传出,落在门外长生的耳中,却如同钝刀子割肉。
他透过门缝,瞥见徐嫣然把镇纸拿起来,凑到灯下细看,指腹在那道浅痕上反复摩挲,那物件公子从前沉思时,总爱无意识地转着玩,他是知道的,怎能容外人这般随意探究?
长生攥紧了袖管,指腹蹭过里面藏的药油,那是他托人买的治冻疮的,本想找机会给月华,可如今连浆洗房的门都近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才再次打开。徐嫣然携着一抹心满意足的浅笑告辞离去,留下一室若有似无的、与她温婉气质并不完全相符的冷冽菊香,混合着某种矜贵的檀息,盘旋不散。
这香气冲得人发闷,盖过了书房原本的墨香,从前月华抄稿时,总爱把没写完的纸笺压在镇纸下,墨汁混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能在书房留上大半天,连空气都透着点软意。
秦练几不可见地蹙紧了眉,抬手扇了扇。
长生立刻侧身而入,迅速掩上门,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不豫与关切:“公子,您无恙吧?”
长生的目光扫过那方被动过的镇纸,又落在多宝阁上,最上层还摆着月华在书房当值时折的纸菊,用抄坏的诗稿纸折的,花瓣边缘还留着淡淡的墨痕,如今却被一盆新添的菊花盆景挡得严严实实。
那盆景枝干奇崛,叶片苍劲,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名贵品种,偏生放在这儿,像块冰冷的石头,砸得人心里发沉。
秦练唇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与疲惫:“我能有何事?不过是奉母亲之命,陪一位雅擅鉴赏的知己,赏玩了一番秋韵,又收了一份秋意罢了。”
他走到窗边,哐当一声推开窗扇,任由干冷的秋风涌入,吹得案上的纸笺沙沙响,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香气。“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裹挟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希冀与更深的不安,怕听见坏消息,更怕连消息都听不见。
长生面色凝重地摇头:“浆洗房看得死紧,张妈妈还有春儿几乎寸步不离月华姑娘左右,我们的人……实在寻不到缝隙探问。只是……只是方才借口清运脏衣物进去时,远远瞧着,姑娘的脸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捶打厚重衣物时……手臂都在发颤,像是强撑着。”
长生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公子,徐家这般步步为营,外间风声愈紧,皆言……开了春便要纳彩问名。夫人今日此举,徐小姐方才姿态,已是明棋。此刻若再……”
秦练猛地抬手,截断了他的话。他何尝不明?这书房,这庭院,他的婚事,乃至他的心意,都正被无声地纳入一个早已布局好的棋局,他每走一步,都怕牵累月华。
“我知道。”
他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深切的无力,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系着的青碧色绦带,那是去年冬夜月华熬夜缝的,绦带末端用打籽绣藏了个极小的练字,针脚细得几乎看不出来。
当时她捧着绦带笑,说“公子常系这绦带出门,藏个练字在里头,就算不慎遗落,旁人也认不出是秦府的物件,更不会随意拿了去”。
如今指尖蹭过那处微凸的籽绣,还能想起她当时指尖沾着的丝线,在烛火下泛着软绒绒的光。
可指尖刚触到绦带末端的籽绣,他又默默收回了手,指腹在直裰的暗纹上反复蹭了蹭,那处布料被指尖磨得发暖,却像是还沾着徐嫣然方才的目光。
方才她聊到公子的绦带颜色雅致时,眼神在绦带末端顿了好一会儿,虽没多说什么,可那探究的模样,像要透过布料看穿里面藏的字。
他连这点与月华有关的细碎念想,都不敢在这满是监视的书房里,轻易露出来。
“我知道。”
秦练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盆挡着纸菊的盆景上,眼神冷冽得像结了冰,一动不如一静,此刻妄动,只会将她推入更险之境。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讥讽像淬了冰,“母亲真是为我觅得了一位蕙质兰心、品味超卓的知己,连我这方寸间的摆设,都要费心添彩了。”
长生沉默垂首,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袖中那包治冻疮的药膏,只觉心头如同压着巨石,为公子被桎梏的心意,为月华姑娘藏在冻疮与木槌下的苦楚,更为这深宅里连递一句关心、送一点暖意都难如登天的无奈。
窗外的秋风卷着枯菊瓣,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把“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的半句诗咽了回去,公子与月华姑娘本该是这般光景,如今却被这深宅困得连见一面都难,只剩无声的叹息,缠在冷风中散不去。
这菊香顺着窗缝飘出去,竟绕到了浆洗院的后窗,在冷夜里打着旋儿,钻进了那间狭小的下人房。
风里的菊香混着枯叶声,像谁在低吟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前院书房的无奈,后院浆洗房的苦楚,竟都被这秋风缠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更愁些。
浆洗院的沉重劳作终于熬到日落。
晚饭时,月华盯着碗里的麦饭,粒粗得硌牙,菜汤里飘着两片发黄的菜叶,毫无食欲,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灌了铅般酸沉,连抬手端碗的力气也没有了。
夏桃默默坐在她旁边。趁着张妈妈转身斥责他人时,她极快地从自己碗底拨出一小块藏着的、略厚实的咸菜疙瘩到月华碗里,手指轻轻碰了碰月华冰凉的手腕,那触感像碰着块冰似的,让夏桃心里一紧。
月华一怔,抬眼望向夏桃。
夏桃立刻低下头,用力扒拉着自己碗里寥寥无几的饭粒,声音细得几乎被周围的咀嚼声吞没:“……多少吃些,夜里冷,抵饿……别,别信春儿她们嚼舌根,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月华鼻腔猛地一酸,眼眶翻起点湿意。
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好,又将那点咸菜悄悄拨了回去,用眼神示意夏桃自己更需要。
夏桃看着比她更单薄,这点咸菜对夏桃来说,或许更重要。
深夜,月华蜷缩在单薄冰冷的被褥里,浑身尤其是胳膊哪酸唠唠的实在难以入眠。
就在她睁着眼,茫然地望着帐顶浓稠的黑暗时,对面榻上传来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是夏桃。
她似乎挣扎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试探着开口:“……月华姐?睡沉了么?”
月华没有动弹,也没有应答,只是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夏桃指尖抠着被褥边角,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捋顺的慌张,却硬撑着往下说:“前儿帮厨房刘婆婆递热水时,听见她跟张妈妈唠嗑,说她娘家侄子在城南茶馆当跑堂,天天听先生说书,有段故事我记特清,说有家将军府,小姐心里头装着府里的教书先生,可夫人非要把她许给侯爷家做妾。
每次侯爷家来人,那先生都躲得远远的,连看都不看小姐一眼,小姐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几回,连帕子都湿透了……”
她咽了口唾沫,飞快瞟了眼月华的方向,声音又轻了些,却多了点急着证明的恳切:“…………可、可后来茶馆里听书的都在说,那先生不是冷心,是怕夫人迁怒小姐!”
“他夜里偷偷绕到小姐院墙外,往窗台下塞过暖糕,还裹着张写了平安的小纸条,怕人看见,每次都跑得飞快……徐小姐今儿来,夫人指定在暗处盯着呢……公子他、他说不定也跟故事里的先生一样,是怕自己的心思露出来,徐小姐这几日来,夫人指定在暗处盯着呢……公子他、他说不定也跟故事里的先生一样,是怕自己的心思露出来,反倒害了你呀!长生小哥跟我说着公子这几日,眉头就没松开过,心里头堵得慌呢,半点都舒展不开的……”
这话像冬夜里落在冻僵手背上的一点炉灰余温,虽微弱得几乎抓不住,却顽强地顺着指尖往心口钻,轻轻化开了一点月华之前积下的冷意,那暖意不大,却足够让她紧绷的肩背,又松了些。
她知道夏桃在笨拙而冒险地安慰她,传递着或许是观察所得、或许是心中期盼的讯息。
月华依旧没有回应,但紧绷僵硬的肩背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她将冰冷的手紧紧按在心口,那里藏着秦练的字条和那枚冰冷的铜钱。
但夏桃这微弱却真挚的慰藉,和那句公子心里极不痛快,像无尽寒夜中透出的一隙微光,虽不足以驱散漫天黑暗与冷意,却让她攥着这唯一线索的手,更加用力了几分。
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由这秋日的萧瑟与人言的刀锋将自己彻底埋葬。
她必须自己寻一条生路。无论前方是何种艰险,为了自己,为了柴房里的李婆婆也为了……那句承诺的背后,那个或许同样在樊笼中挣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