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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月华如练 >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秋菊风前拂枝暖,寒塘衣下碎心凉

枯黄的落叶被秋风卷着,打着旋儿扑在浆洗房的青石阶上,又被扫洒的仆妇不耐烦地扫到角落,簌簌轻响里,藏着秋末的沉郁,一如月华心底盘桓的萧索,那是红肿的指腹处的微痛,是冷水浸骨的寒凉,全揉进了这细碎声响里。

她埋头搓洗着木盆里堆成小山的厚衣,手指在凉透的秋水里泡得又红又皱,每一次用力揉搓,都像要把旧日冻疮的病根翻搅出来,酸胀感顺着指尖往骨缝里钻。

可比这身体的疼更磨人的,是耳边挥之不去的细碎议论。

春儿从外头回来时,衣袍沾着的枯菊瓣没等拍落先伸手把自己那件半旧的浅碧色比甲理了理,方才在菊圃外瞥见公子的身影,她下意识就想把领口的盘扣扣得更齐整些,此刻指尖还带着拢衣时的紧张,连鼻尖冻得像颗发皱的冻山楂都没顾上揉。

她没直接凑去仆妇堆,反倒先往月华的木盆方向扫了眼,才磨磨蹭蹭挪过去,声音压得低,却偏要让每个字都裹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往人耳朵里钻。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方才送门帘时,撞见徐家小姐和咱们公子了。”

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却不自觉绞着衣角,那雀跃藏不住,反倒漏出点酸气,“就在菊圃那儿,黄的白的菊开了一片,徐小姐披了件银鼠灰斗篷,领口风毛是挺软和,秋阳一照亮闪闪的,也就那样吧,不过是料子金贵些,换了旁人穿,未必有这仙子模样,说不定还显老气呢。”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不舒坦的事,撇了撇嘴又往下说:“里头穿的藕荷色交领袄裙,裙摆绣着缠枝莲,针脚是密,可那颜色多挑人啊,肤色稍暗点就压不住,也就她生得白才能穿。腕子上挂着串东珠手链,颗颗倒圆,晃得人眼晕,咱们府里也有好绸缎,只不过没给咱们这些人做袄裙罢了,她那样的家世,穿什么不体面?”

旁边另外一个丫头早听入了迷,忘了拧手里的衣裳,水珠子滴在青石阶上凉沁沁的,她凑上前追问:“那公子呢?公子穿的什么?他替徐小姐拂枝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温柔?”

一提及公子,春儿的声音立马软了些,眼里亮了亮,可转念想起公子对徐小姐的模样,又垮了垮脸,那酸气更浓了:“公子戴了玉冠,没披披风,就穿件石青色的直裰,领口系着块羊脂玉扣,衬得他手更白。

“站在菊丛里是好看,风卷着菊瓣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拂开的样子……是挺俊的。”

她咬了咬唇,又赶紧补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公子素来待人温和,换了旁人被枝子勾住袄裙,他说不定也会帮忙,只不过刚好是徐小姐罢了,她那披风料子软,经不住勾,换了我的比甲,糙是糙点,哪用得着劳烦公子动手?”

廊下的风更凉了,卷着枯菊瓣滚过阶前,春儿往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点不甘:“你们没瞧见,徐小姐够菊时,披风的系带被老枝勾住,慌得往后缩,公子就走过去,手指都没碰着她的披风角,轻轻把枝子拨开,动作是轻,可那老菊枝糙得很,我上次摘菊时被勾破了比甲,也没见谁来帮我拨一下。她倒好,不过是系带缠了下,公子就上心成那样……”

“那不一样啊!”旁边丫头睁大眼睛,“公子那是心疼徐小姐,怕勾坏了她的好披风!再说徐小姐是尚书家的小姐,跟公子站在一块儿,穿的都是体面衣裳,哪能跟咱们的粗布比?这要是定了亲,将来定是疼人的好夫婿。”

“疼人?”春儿哼了一声,语气里的酸气快溢出来了,她攥紧了比甲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也就是徐小姐运气好,家世般配,穿得起银鼠披风、东珠手链,换了咱们这样的,就算穿得再齐整,站在公子跟前,他未必能多瞧一眼,再说了,不就是拂个枝子吗?也值得这么羡慕?说不定公子就是碍于她的身份,才动手的呢!”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想起方才的画面,公子低头时,鬓边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额角,看向徐小姐的眼神,好像比深秋的太阳还暖。

那眼神,她上次端茶时远远瞥见一次,可没等她看清,公子就转开了头。

风又吹过来,卷着片枯菊瓣落在她的比甲上,她伸手拂开,动作重得差点扯破衣角,心里那点酸意,倒比指尖的寒气还磨人。

这话还没说完,春儿又像是怕旁人看穿心思,赶紧岔开话:“不过也说不定,公子就是随手帮个忙,未必有别的意思”,可她自己都没底气,声音越说越小,手指绞着衣角,连肩头沾的枯菊瓣掉在地上,都没心思去捡。

月华垂着头,指尖泡在秋水里,早冻得没了知觉,只觉得那股酸胀从指缝里往心口钻。

春儿的话像带着冰碴子,又像裹着蜜,甜的是公子的石青直裰、羊脂玉扣,酸的是徐小姐的银鼠披风、东珠手链,落到她耳里,只剩一片凉。

她盯着木盆里泡得发胀的衣料,那是件旧的交领袄子,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竟和春儿说的徐小姐裙上的纹样有几分像。

风从廊下吹过,卷来几片枯菊瓣,落在她的发间,又轻轻滑进木盆里,没入水面,悄无声息,像极了她心里突然沉下去的什么东西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强迫自己继续动作,仿佛隔绝了所有声音。可那拂枯枝的画面,却像一根尖锐的冰刺,反复在她心头上戳刺,带来清晰而细密的疼痛。

他……他竟与她已是这般自然而亲近了吗?

月华死死咬住下唇内侧,齿尖碾过软肉时尝到了清苦的血腥味,这丝痛感才让她勉强稳住心神,没让喉间的发紧泄露出半分失态。

她垂着眼,木槌砸在衣物上的力道分毫不差,既没轻得显得心不在焉,也没重得露出戾气,从前在家中习字,父亲教她事急则缓,事缓则圆,如今身陷浆洗房,这份沉稳倒成了护心的甲。

指尖的肿痛在冷水中突突作痛,可这点疼,远不及心尖那根冰刺来得尖锐,他替徐小姐拂开枯枝时,指尖避开衣料的弧度,是何等自然的体贴?

木盆里的水被木槌溅起,落在她洗得发白的交领袄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盯着那水渍,目光却没聚焦,恍惚间竟想起家中旧藏的那幅《秋菊图》,画中公子与佳人立于菊圃,衣袂相拂的模样,竟与春儿描述的场景重合。

他会在她整理诗稿时,指着某句轻声问“你觉得这露坠菊篱香,换露染菊篱秋如何?”

那时,他与她对诗作画,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温得像春日的暖阳,让她一颗心在这深宅寒苦中寻到了片刻的暖巢。

他把自己写的诗稿递给她看时,眼里的笑意藏着她读得懂的欣赏。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那些不经意间的温柔互动,像点点星火,在她心底燃起了难以言说的情愫。

往昔雨夜,他持伞相护。见雨势渐急,竟将伞面大半倾于她身,任自己半边衣袍被雨水浸透,湿冷黏肤也浑然不顾。

伞下方寸天地,风雨被阻在外,连主仆间的疏离界限,也在这偏斜的伞影里,悄悄融了几分。

她仰头看向他,四目相对,那一刻,仿佛时光都停止了,她也在寒夜里偷偷抱有过一丝奢望,想着或许他的温柔只属于她一人。

可现在,听着春儿口中菊圃里他与徐小姐的郎才女貌,那些过往的温暖瞬间都被碾得粉碎。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她此刻心中满是这般绝望与无奈。

木盆里的水被木槌溅起,落在她洗得发白的交领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盯着那水渍,恍惚间竟看成了徐小姐披风上的银鼠毛,亮得晃眼,也冷得刺骨。

春儿还在说什么“门当户对”“尚书千金”,那些话像细小的冰碴,顺着风往她耳朵里钻。

她何尝不知自己与他隔着云泥之别?可书香门第出身的骄傲,让她即便沦为婢女,也不肯轻易认下无望二字,只是此刻那点骄傲,在他与她这般亲近的画面里,竟显得有些可笑的固执。

对面的夏桃早看出了不对,手里的搓衣板慢了下来,眼神往月华这边瞟了好几回。

她瞧见月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嘴唇,连砸衣服的动作都带着股说不出的闷劲儿。夏桃捏了捏手里的皂角,嘴唇翕动了两下,她想劝句“别往心里去,公子待你不一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们都是府里的下人,主子的心思哪能猜得透?万一话说错了,反倒戳了月华的痛处。

春儿却没察觉这的气氛,反倒因为月华的沉默,说得更起劲儿:“我还看见徐小姐把暖手炉递过去,公子虽没接,可那眼神软得很!咱们冻得手都肿了,谁会来问一句?”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月华心口。

她手里的木槌蓦地顿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便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连砸在衣物上的声响都与先前无异。

她如今是秦府婢女,可也是蒙冤待雪的忠良之后,怎可因儿女情长便失了分寸?他与徐小姐的亲近,纵有万般刺痛,也该藏在“谨小慎微”的底线之下。

她是书香门第之后,即便家道中落,也不能失了风骨。

只是心里的疼,却半点没减,他曾给她的温柔那样特别,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可现在才知道,或许那不过是他待人的常态,她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才华与风骨,才是女子立身之本”,心头的钝痛竟淡了些,眼下最重要的,是等一个昭雪冤屈的机会,而非沉溺于眼前的儿女情长。

只是那点克制下的波澜,终究没完全散去。

她垂着眼,将所有情绪都藏进眼底的阴影里,只有偶尔泛白的指节,泄露了那根冰刺依旧在心头,细细密密地疼着。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秋风带来的菊香与皂角的涩味,倒让脑中的混沌清醒了几分,他从前给的温柔,如今却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如今是秦府婢女,可也是蒙冤待雪的忠良之后,怎可因儿女情长便失了分寸?他与徐小姐的亲近,纵有万般刺痛,也该藏在谨小慎微的底线之下。

风卷着几片枯菊瓣落在木盆里,顺着水波打了个旋儿。

月华抬手,指尖轻轻将菊瓣拨到一边她的动作轻柔,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她赶紧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眼底那抹不容折辱的坚韧,在垂眸的瞬间悄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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