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雨丝落在桐油纸伞面上,簌簌声裹着水汽漫开来,像春蚕啃食新叶般细碎温软。
秦练撑着伞,刻意放慢了脚步,伞沿始终微微偏向苏月华那边,将她大半身子护在干燥里。
青石板上的积水被两人的鞋尖轻轻踩过,漾开的涟漪叠着昏黄的灯笼光,在雨幕里晕出一片朦胧的暖。
月华垂着头,能清晰闻到秦练身上松烟墨混着雨水的清冽气息,心跳得比檐角滴落的雨珠还急,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可刚走到通往后院的回廊下时,就听见廊柱后传来一声清润的“咳”,音色沉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意味“练儿,这大雨天的,怎么还带着个婢女在外头走?”
秦练脚步猛地一顿,眼低里的温和瞬间敛去几分,转而覆上一层恭谨只余平日的恭谨。
他转头望去,只见秦穆站在回廊下,墨色锦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连袖口都未沾半分雨丝,显然已在这儿等候许久。
左手端着只冰裂纹青瓷茶盏,袅袅热气缠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右手漫不经心地捏着卷《资治通鉴》,书页被夜风掀得轻轻颤动。
那张素来被朝堂称颂“清正温厚”的脸上,此刻虽挂着长辈的平和,可目光扫过秦练湿了的肩头时,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再落在月华攥得发白的手指上。
月华浑身一僵,慌忙从伞下退出来,膝盖弯得极低,发髻上的银簪几乎要碰到青石板,声音发颤:“奴婢……奴婢参见大人。”
她早听过秦穆的名声,当朝丞相,公正严明,是秦府的顶梁柱。
可此刻被他这般盯着,后背却莫名发寒,指尖死死绞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秦穆没理会她的行礼,目光始终落在秦练身上,语气听着像寻常父子间的关切,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秦家嫡子,言行举止皆代表秦家颜面。不过是个婢女回院,让长生送便是,何须你亲自冒雨奔波?传出去,旁人还当我秦家没了规矩,连主子与下人的界限都分不清了。”
秦练往前迈了半步,不动声色地将月华挡得更严实些,伞沿又往她那边倾了倾,恰好遮住了秦穆探究的视线。
秦练的声音沉稳得没半分波澜:“父亲,儿子并非不知分寸。月华姑娘在书房当值多年,做事细致妥帖,前几日雨天回院时摔了膝盖,至今未好。这雨势凶猛,听竹院路偏泥滑,让下人送,儿子放心不下。”
他刻意把“做事妥帖”说得重些,既点明月华在府中并非普通婢女,又暗里提醒父亲,莫要对一个尽心做事的下人过分苛责,反倒落人口实。
说话时,他抬眼与秦穆对视,眼底没有半分退缩,只有坦荡的关切,像是真的只是在关心下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父亲看向月华的眼神,让他心里的警铃早已响作一团。
秦穆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指尖的热气似乎都凉了几分。
他看着儿子护在身后的姿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心里却暗忖:“这小子,还是太嫩了些。”
他转向月华,语气缓和了些,眼,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那你的的伤可好些了?若是缺药,尽管跟管家说,秦府还不至于苛待尽心做事的下人。”
这话听着是体恤,可月华却觉出几分试探,她摔膝盖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秦穆身为丞相,日理万机,怎会在意一个婢女的伤情?
定是秦练方才的话让他起了疑心。她攥紧衣角,低声回道:“谢大人关心小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不敢劳烦府里费心。”
秦穆“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秦练身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资治通鉴》的封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既是如此,便让长生送苏姑娘回院吧。你随我回正院,关于漕粮案的后续,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漕粮案”三个字像块石头砸在月华心上,她父亲正是因这案子入狱,如今秦穆突然提起,是无意提及,还是故意试探?她攥着衣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秦练自然听出了父亲的用意,漕粮案是秦家近期最紧要的事,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他没立刻应下,反而转头看向月华,眼神里带着“别怕”的安抚,又对身后的长生沉声道:“你送月华姑娘回院,务必护她周全,若路上有半分差池,我唯你是问。”
长生赶紧应道:“是,公子放心!”说着,便举着伞走到月华身边,小心地为她挡着雨。
秦练这才转向秦穆,微微躬身:“孩儿遵命。”
转身前,他又回头看了月华一眼,目光在她领口处顿了一瞬,那里藏着半块她父亲留下的玉佩,是她仅存的念想。
那一眼,既有确认玉佩是否安好的担忧,又有“万事小心”的提醒。月华望着他的眼神,心里忽然安定了些,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看着秦练与秦穆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月华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单薄的布裙上,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长生见她脸色发白,小声道:“月华姑娘,咱们快回院吧,雨虽小了,可天已经黑透了。”
月华点了点头,跟着长生往听竹院走。路上,她忍不住摸了摸领口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像父亲的手在轻轻安抚她,让她稍稍安定。
另一边,秦穆与秦练走在通往正院的回廊上。
雨丝还在飘,落在秦穆的墨色锦袍上,很快洇出细小的湿痕,却丝毫没打乱他沉稳的步调。
他忽然开口,语气没了方才的威严,多了几分漫不经心:“那个婢女,你对她倒是上心。”
秦练垂着眼,语气平淡:“不过是府里的下人,做事尽心,儿子只是不想她受委屈。”
秦穆没再多说,只是抬手拍了拍秦练的肩膀,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语气意味深长:“你是我秦家的嫡子,该懂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秦练点了点头,没再回话,可心里却已经有了主意,他不会让月华受到任何伤害。
两人走进正院书房,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书架上的书册码得整整齐齐,连书签的位置都像是精心调整过,透着秦穆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严谨。
秦穆将茶盏放在案上,把《资治通鉴》摊开,指尖点在“贞观之治”那一页,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前几日见你书案上放着《兰亭序》的拓本,近来一直在临帖?”
秦练垂着眼走到案前,恭谨回道:“是,每日晨起临帖半个时辰,只是总觉得笔力不足,没能将王羲之的气韵学来。”
他知道父亲素来看重他的课业,无论是经史子集还是书法字画,都要求极严。
此刻父亲突然提起这个,分明是想绕开方才月华的事,可越是平静,秦练越觉得父亲不会轻易放下
秦穆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落在书页上:“今日读贞观之治,倒想起你前日说的‘吏治当以民为本’。如今再看李世民这话,你可有新的见解?”
秦练的目光落在“民为水,君为舟”那行字上,却不由自主想起方才月华在书房理书的模样,她总把书册按朝代排得一丝不苟,红绳绕三圈打个死结,连书架上的墨痕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定了定神,收回思绪,声音沉稳:“儿子以为,以民为本不止是轻徭薄赋,更要知民苦、解民忧。就像眼下的漕粮案,百姓缺粮挨饿,官吏却中饱私囊,若只严惩贪官,不尽快补上粮荒的缺口,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他刻意把话题往漕粮案上引,想看看父亲的反应,月华的父亲正因这案子入狱,父亲此刻的态度,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秦穆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却很快压了下去,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汉书》,翻到“霍光传”那一页,指尖划过书页:“你能想到这一层,比从前周全了。
只是官场复杂,光有仁心不够。你看霍光辅政,权倾朝野却从不张扬,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若不是懂得藏锋,怎会有后来的安稳?”
秦练看着父亲指尖的字句,心里忽然明白,父亲是在提醒他,做事要收敛锋芒,莫要像方才那样,为了一个婢女把维护的姿态摆得太明显,落人话柄。
他垂了垂眼:“孩儿明白,父亲是怕儿子行事鲁莽,坏了秦家的名声。”
“你知道就好。”
秦穆合上书,转身看向他,目光里带着几分复杂,“秦家在朝堂立足数十年,靠的不是一时意气,是分寸。你是将来要撑起秦家的人,每一步都得想清楚后果。”
他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方才那个婢女,叫月华是吧?在你书房当值多久了?”
秦练的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回父亲,有些时日了。她识些字,做事勤勉,理书、磨墨都妥当,儿子便一直留她在书房。”
刻意避开月华的家事,也不提两人的交集,只捡最寻常的话说,怕多言多错,反而让父亲起了更深的疑心。
秦穆点了点头,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轻轻点了点,墨点晕开,像块小小的黑斑:“哦?我倒没太留意。只是府里的下人多,你既要用她,就得看好了,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坏了府里的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试探,“听说她是签了死契的婢子?”
秦练握着袖管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声音却依旧平稳:“是。她性子安静,从不多言,这些年做事从无差错,儿子瞧着是个安分的。”
他刻意强调“安分”,想打消父亲的疑虑,可心里清楚,父亲既已问起,绝不会轻易罢休。
秦穆没再追问,只是笑了笑,把笔放下:“安分就好。你既觉得她可用,便接着用,只是别忘了,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这界限,不能乱。”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小了的雨,语气缓和了些,“雨快停了,你也回屋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温书。”
秦练躬身行礼:“是,儿子告退。”
转身离开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父亲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本《汉书》,目光却望向听竹院的方向,眼底藏着他看不懂的深沉,像这雨夜的乌云,压得人心里发沉。
出了正院,雨果然小了许多,只剩下细密的雨丝飘在空气里,打在脸上凉丝丝的。
秦练没回自己的院子,反而朝着听竹院的方向走,他放心不下月华,想确认她是否平安到了院,有没有受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路,远远就看见听竹院的院门半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点了盏小油灯。
秦练放轻脚步走过去,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咳嗽声,音色沙哑,正是月华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想来是方才淋雨受了寒。
秦练刚想推门进去,手却停在了半空,他是主子,深夜去婢女的院子,若是被人看见,不仅会坏了月华的名声,还会给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收回手,站在院门外,放轻了声音:“月华?”
院里的咳嗽声顿了顿,很快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月华轻轻推开院门,见是他,眼里满是惊讶,赶紧屈膝行礼:“公子?您怎么来了?”
她身上换了件干净的浅青色布裙,头发用一支素木簪挽着,脸上却带着几分苍白,唇色也淡淡的,显然是受了凉。
秦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又疼又急,从袖袋里掏出个白瓷小瓶,递到她面前:“这是驱寒的药粉,你煮些姜汤送服,别真冻出病来。”
这药是他从正院出来时,特意去药房拿的,想着她或许会受凉,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月华接过瓷瓶,指尖不小心碰到秦练的手,温温的触感传来,让她的耳尖瞬间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小声道:“多谢公子,又让您费心了。”
秦练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院里那盏坏了的灯笼上,灯架歪着,灯罩破了个洞,里面的灯芯早已熄灭,显然没法再用。
他皱了皱眉:“明日我让人来修灯笼,往后夜里回院,也能有些光亮,免得再摔着。”
“不用了公子!”
月华赶紧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不过是个灯笼,我明日找些布料缝补一下就好,不用麻烦旁人。”
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想再给秦练添麻烦,更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让府里其他人说闲话。
秦练却没听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认真:“让你补你就补?若是伤了手怎么办?听话,明日我让人来修,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看着月华的眼睛,里面满是关切,让月华没法再拒绝,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点淡淡的月色,洒在青石板上,泛着柔和的光。
秦练站在院门外,又叮嘱道:“记得按时吃药,若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别硬撑着,去前院找我。”
“嗯,奴婢知道了,多谢公子。”
月华垂着眼,声音轻得像羽毛,心里却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暖暖的。
秦练没再多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月华还站在院门口望着他,便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
月华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里,才抱着瓷瓶回了屋,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心里满是感激在这深宅大院里,秦练是唯一给她温暖的人,是她晦暗日子里的一点光。
秦练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书案前,却没心思看书。
桌上摊着的《兰亭序》拓本,墨迹清晰,可他的目光却总不由自主飘向窗外,想起月华垂着眼行礼时的乖巧,接过瓷瓶时的羞涩,还有在回廊下被父亲盯着时的紧张模样。
他知道父亲对月华存着疑心,往后的日子,他得更加小心,才能护好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窗外的月色越来越亮,洒在书案上,映着拓本上的字迹。秦练拿起笔,蘸了蘸墨,在宣纸上轻轻写着,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淡淡的墨痕。
那墨痕里,藏着他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意,像这雨夜的情愫,虽隐晦,却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只盼着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护她周全,能将这份心意,说与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