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霖筱嘴上骂着庄屿舟有病,闲来无事还是打开了他给的书,然后,对他有了改观。
他给的那一打书里,留白处布满了他清峻的笔迹,用不同颜色的笔清晰标注,或不同的解题思路,或评语、论据、书中提及观点的来源。可以想象得到他看这本书时的专注;解那道题时,在草稿纸上反复验算的较真。让她觉得一个人的成功自有他的道理。
人常会因为偏见而对一个人无端的厌恶。
她对庄老师没来由的不喜欢来源于他课上的严苛,这种严苛带着压迫力,单单眉头一皱,没有言语便让人不自觉的紧张。是会逼着人向前进,但这种压迫感,她从她妈妈那儿感受了太多,人各有好,她喜欢亲和一些,就比如他课下,辅导她写作业的时候,自然流露出的温和耐心。
笔尖轻轻圈出笔记本上她写对的那一步,肯定地颔首:“这一步的思路是对的。”再把时间交给她,让她自己去思考、延展。她喜欢这样的肯定,和等她自己探索出答案的耐心。
她会在睡前翻一翻庄屿舟给的书,看着看着可能会睡着,然后梦里被一堆学术文字追着跑,但不得不承认,书里他的笔记就像导航,让人一看便思路清晰。
这些天也静下心来客观看待这个在她眼里有些古怪的人,必须承认他在能力与努力上所到达的高度是她不能及的。也在思考,或许他的古怪是因为他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则,这规则,她还没搞明白而已。
暂时也没有搞明白的想法,因为盆节五连休正迈着轻盈的步伐向她走来,谁会在休假的诱惑面前,想那些有的没的?
——
放假的前一天是人最雀跃,精神最飘忽不定的一天。贺霖筱课听得云里雾里,一不留神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屋外的动静上。他们上课不会把门关严,很早之前便听到有人进门,似乎有客人在客厅对话。
“贺霖筱。”庄屿舟喊她。
“嗯?”
“关于我刚才说的这个要点,你怎么看?”
“……?”
他刚讲了什么?
庄屿舟靠在椅子上,双腿交叠,眼神睨着她,平稳的尾音里带着命令:“贺霖筱,专注是最基本的尊重,看书。”
“喔。”她果然还是不喜欢凶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强迫集中精神。
直到指针转到饭点,庄屿舟说了下课。
贺霖筱起身朝客厅里探去,发现沙发上正端坐着一个身穿polo衫的中年男子,顶着三七背头,戴着斯文的眼镜,悠闲随意地翻阅着茶几上的书籍。
那不是她那迷人的老父亲吗?
“爸爸,你怎么来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扑进爸爸的怀里。
“来看看我的乖囡囡啊!”
贺霖筱眼睛往整个空间探寻:“就你一个人吗?”
贺耀东吞了吞口水:“你妈妈国内还有事情……。”
“喔…”贺霖筱嘴瘪了下去。
收拾完资料的庄屿舟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没有了睨她时的凌厉,温和谦虚地鞠躬:“贺先生好。”
这个人真的是,课上一套,课下一套。
霸气老总气派上前,抬手就是个商务握手:“你好。”
小辈庄老师恭敬迎上:“您好。我叫庄屿舟。”
“我知道,庄老师不用客气,我家小小还需要你多担待。”霸气老总作了个请,“来,坐!”
林祥珍端来茶和切好的西瓜,把最大份的西瓜果盘递到贺霖筱面前。贺霖筱接过,边往嘴里送边津津有味地看着面前两个男人闲聊。本来是想看庄屿舟在她老爸这个真正不怒自威的霸总面前会不会犯怵,结果根本不会。庄屿舟仪态从容,姿态谦逊,应答自如。两个人从书籍上的论点到社会时事,一路畅谈。
看着看着,忽然转念——这画面不就是学生最怕的家访环节吗?
贺霖筱脑子飞快运转,回顾自己最近上课表现上有没有什么问题。坐不住了,起来往林姨那边靠,找点安全感。
林祥珍在捣台准备着午饭,见贺霖筱过来以为她是水果吃完了,便道:“冰箱里还有半个西瓜,不过,不要再吃了,吃多了凉。”
贺霖筱摆手:“不用不用!”身子往林姨背后躲了躲。
还好,到爸爸开口留庄老师在家吃午饭为止,他们的话题并没有降落到她这个学生身上,暂时安全。庄屿舟向来都是秉承“主雇有别”的原则拒绝用餐的,这次也会拒绝的吧?
她这样想着,结果,听到他一声:“好的。”
不是!你干嘛答应啊?
再看她爸爸,一脸“孺子可教”。
噢,她想起来了,刚刚老爸和庄老师说了什么年轻人有原则是好事,什么人情社会什么什么的。
贺霖筱扶额:老爸又拿他的老一辈思想压人了。
——
饭桌上
林祥珍端上每人一碗的昆布豆腐汤和广式早茶里的蒸凤爪,也是一人一小碟。她在商店街跟人学了不少菜品。
贺耀东尝了口:“味道不错,林姐手艺精进了不少。”转向对面的庄屿舟,“庄老师祖籍闵田的吧?”
“嗯,闵田白川的。”
“那这个凤爪应该会合你的口味,还有那个肉片也是特地让林姐做的,你尝尝。”
庄屿舟舀了碗肉片,细细品味:“嗯,很好吃。”
“好吃就好。”林祥珍笑声和蔼,“我还怕做得不地道。”
“不会,很地道。”
贺耀东不紧不慢地停止吞咽动作,向林祥珍招呼道:“林姐也坐下来吃吧!”又举起酒杯,“来,庄老师,我先敬你一杯,我家小小的学业还请你多上心。”
庄屿舟忙不迭举杯,小心地将被子碰在贺耀东杯口向下半寸:“我也敬您。”
贺霖筱扶额:怎么还整上酒桌文化了呢?
她心中吐槽,手上已经举起了果汁,有样学样:“庄老师,我敬您,感谢细心教导。”抬眼,对上庄屿舟的眼睛,已是无辜魅惑的一双眼睛,却似被红晕框住,显得楚楚可怜。
听说过有人喝酒上脸,他怎么上眼的?眼圈怎么还能红了呢?
庄屿舟举过酒杯,杯口依然比她低。
啧?这不是折煞我么?
她刻意往下挪,谁知他也跟着往下挪。
啧?你搁这里玩我呢?
她再往下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迅速碰杯。再对上他的眼睛时,他那一圈的红晕已然消失,一丝促狭留在眸中。
他果然故意的!贺霖筱头一回没好气地瞪他。
庄屿舟勾了勾笑,倒也不是他故意,于他而言,贺父和贺霖筱都算雇主。不过,也确实因为瞧见她死盯着酒杯高度不停变化的表情,觉得有趣,逗了那么一下。
他一直以为贺霖筱是文静的性格,带了点嘴硬。给她上了两个星期的课,听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是在诊所医生面前对他的指控。直到饭前看见她毫不顾忌往她爸爸身上扑,才后知后觉,“文静”可能只是在他这个不用太熟的“外人”面前的表象。
贺耀东并未留意到他们的举动,往贺霖筱碗里夹了片肥牛:“囡囡啊,庄老师大学可是开成京义,N国最顶尖的学府,现在研读的DG工业大学也是N国数一数二的……”顺带问了庄屿舟一句:“庄老师,你是直博吧?”
“嗯,是的。”
“你看,你可得和人老师好好学哇,不要老是窝在房间里打你的游戏!”
不是,老爸?怎么揭我老底?
贺霖筱在桌子下踩了她爸爸一脚。
贺耀东吃痛,不理她,继续说道:“还不好意思?你问问人庄老师,哪有人没事就玩游戏的?玩物丧志!”期待的眼神投向庄屿舟。“庄老师你说对吧?”
贺霖筱明显感觉到庄屿舟噎了一下,嘴角扯出笑:“现在电子竞技确实很受年轻人喜爱,适度娱乐没什么问题,不过要注意劳逸结合。”眼睛往前是贺耀东不容质疑的眼神,往右是贺霖筱的虎视眈眈,内心斗争片刻——“贺霖筱你还在备考,多把精力放学习上为好。”
“对,庄老师说得对。”贺耀东很高兴,“来,庄老师我们再来一杯。”
贺霖筱瘪着嘴不知可否。
看自己女儿瘪嘴,贺耀东又给她舀了碗肉片:“干嘛了?听老爸说你玩物丧志不高兴了?我换个**好伐?你呢,如果只是在游戏里获得欢愉和满足,逃避而不去面对现实,那就是玩物丧志。你能把它变成有价值的东西,你的玩乐才有意义,你现在有这个能力伐?”
贺霖筱不认同。
教育是随着人类的产生而产生;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的,且具有长期性与滞后性。个体在特定阶段难以完全理解所学内容的价值,认知的转变靠经历触发。
在子弹还未中眉心的现在,她不会懂爸爸口中的“价值”为何物。她只知道,她不认为自己在玩物丧志,天之骄子如她父亲,如庄老师,又怎么会理解遨游虚拟世界于她的价值呢?
——
吃完饭,贺耀东理了理仪容仪表,便准备离开。他来N国不单单是为了看女儿,公司近期在竞标一个项目国家援助项目,还在做准备事宜。他要请一个工程设计师出山,这个设计师近期正好在N国登山,他来“三顾茅庐”。
“林姐,我应该能在你回国那天结束,到时候派人来送你去几场。”贺耀东对着收拾厨房的林祥珍道。
林祥珍忙回:“好嘞,谢谢贺总。”
贺霖筱恋恋不舍地将人送下楼,出于礼貌,庄屿舟也跟着一起下了楼。
公寓内部停车场内已停着来接贺耀东的车,向导见他们下来,同他们点头打招呼。贺霖筱瞧见向导看到庄屿舟时,脸上露出一丝愕然,又马上被收起。
贺耀东上车前特意拍了拍庄屿舟的肩膀,留下一句:“小伙子,加油啊!学成一定要回国,投身国家科技建设!”
贺霖筱腹诽:爸爸,您真是一个心系祖国的先进积极分子。
——
车缓缓驶离。
车上,贺耀东瞥一眼后视镜里向导的疑惑的眼神。
“刘向导,怎么了?碰到认识的人了?”
“哈哈,给您看出来了。”刘向导憨笑,“刚刚那个庄先生,是我大学打工的同事,很多年没见了,能在这里碰见,还蛮有缘的。”
贺耀东翻阅着手里的电子文档,眼皮轻抬,肯定道:“是挺有缘的,住楼上还成了我女儿的补习家教。”
刘向导疑惑的眼神更疑惑了,心想:他现在混那么好了?都住上京府富人区海港城的房子了?就算是租,租金也不便宜吧?
想问点什么,看后座的客人打起了电话,便作罢了。
——
京府,摩志区一处疗养康复中心。
偏僻角落的病房内,一个身上连接着各种维持生命仪器的中年男人安详地躺在病床上,挂在床尾的信息显示他的病症——陈杰斌,男,52岁,重度颅脑损伤,精神障碍。床头监护仪上,心电图的线条平稳起伏,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是他依然存活于世界的证据。
“病人于两小时前出现癫痫引发休克症状,所幸抢救及时,现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病房外,主治医师与病人家属报告情况,“病人现在每天会醒四、五个小时,相比以前有所增加,依然神智不清伴随情绪异常,所幸目前为止未出现危险或破坏行为……”
门被打开,一个人沉重、缓慢地靠近病床,坐下。
良久,不发一语。
“爸。”终于,那人开了口,“我今天,在雇主家吃了一顿饭,她家阿姨做的菜很好吃,味道很像你做的。”一颗泪悄然落下,滴在父亲苍老的手背,“她爸爸也在,人很好,笑起来和你一样。”声音越来越哽咽,“爸爸,我想吃你做的菜……”终于没忍住闷声哭了出来。
——
护士休息间
“李姐李姐,18号房的帅哥家属又来了!”一名小护士兴冲冲地,拉着被称呼为李姐的女人往门外看,走廊尽头是从病房里走出来的,略显疲惫的年轻男人。
另一个女孩凑过来:“李姐,我听说他爸爸是被人打成这样的,是真的吗?”
“我啷个晓得勒?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还没他爸爸长。不过……”李姐关掉休息室的门,左顾右盼,悄声说:“我也是听前辈说的,他爸爸送进来的时候他才考上大学,妈妈早死了,他爸爸一个人给他拉扯大,出了事,连抢救的钱都没有,靠援助这些勉强付掉抢救费用。”
小护士A:“这么惨?那应该不是被打的,不然咋没个赔偿金啥的。”
小护士B:“那也不一定,万一是被黑|道的人打的呢?”
李姐:“那就不晓得勒,我听说高桥护士长见过那小帅哥求山下缓一段时间交钱之类的。”
小护士B“啊?山下院长?那个剥削人民的资本主义?他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李姐:“他确实没那么好心,还让人拿不出钱去贷,管你找银行还是什么小渠道!”
小护士A:“我靠!黑心的资本主义!”
小护士B:“那,那个帅哥真的去贷款了吗?”
李姐:“不知道啊!他那个时候都没到N国成年年纪,估计银行不可能会贷款给他的吧?反正除了前半年经常因为拖欠被打电话催,之后都是按时缴纳的。”
小护士A:“好可怜啊!学费、生活费,一天打10份工也包不圆吧?”
三个人用疼惜的目光目送着话题中的帅哥从休息室经过。
“看什么看?休息完了就上岗!”被一个声音打断,是她们的N国同事。
小护士A嫌弃地砸吧砸吧嘴,小声嘀咕:“就知道来管我们!”
小护士B:“就是就是,明明自己也跟个花痴一样看人家小帅哥,背地里讨论地比我们还要欢!”
李姐:“又给你们看出来了?行了!收拾收拾上岗!毕竟是他们的地盘…”无奈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