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在接应点接过沈初,车子缓缓驶入梅里雪山下酒店的石板路。
远处,浓雾如厚重的帷幕,将十三座雪峰尽数遮掩。
沈初站在酒店门前,仰头望去,只能隐约看见雾中透出的朦胧轮廓,宛如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
“看来今天无缘得见了。”管家轻声叹道。
沈初收回目光,心底一丝莫名的失落转瞬即逝,随即被更强的理智压下去——她来这里是工作,无关风月,更无关那个将她定义为“累赘”的人。
办理入住时,她余光瞥见顾淮彻站在落地窗前,正对着手机低声说话,语气冷静果决。
“模型校准的事等我回去再说。先这样。”
他挂断电话,转身时正好对上沈初的视线。
沈初迅速低下头,并非羞怯,而是一种不愿被打扰的疏离。她不再需要他的认可,自然也无须他的关注。
他们的房间相邻,阳台之间只隔着一道低矮的玻璃墙。这个发现让她微微蹙眉,仿佛过去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也被强行安置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清晨六点,沈初被轻微的高反搅得难以入睡,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披了件外套,推开阳台门走出去。
冷冽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隔壁阳台竟也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顾淮彻倚在栏杆边,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在寒夜里袅袅上升。
他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地形图和曲线。
他望着浓雾笼罩的方向,眉头微蹙,指尖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着某个区域。沈初收回目光,心底冷笑:他还是老样子,只相信他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模型。
她无意打扰,正准备退回房间,顾淮彻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侧过头来。
“吵到你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烟熏过的哑。
“没有。”沈初语气平淡,“你忙你的正事就好。”
她刻意加重了“正事”两个字,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讽刺。
他将烟摁灭,发出轻微的“嗤”声。
“梅里这边是地质活跃区,我们的监测网络覆盖这里。”
“我以为你们只关心石头。”
“石头会说话,只要你听得懂。”他合上电脑,“它们告诉你山体什么时候会松动,冰川什么时候会后退。”他顿了顿,像在斟酌,又像只是陈述,“有时候,也比天气预报准。”
“比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随即又懊恼自己的这点好奇。
“比如,根据断层带的次声波数据和地表倾斜度监测,未来三天,看到日照金山的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五。”
他抬眼看向她,“你的等待,大概率是徒劳。”
这话语和三年前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判定。
沈初捏紧了栏杆。
“不劳顾工程师费心。”她转身,语气疏离,“我的工作就是和概率打交道。百分之十五,已经很高了。”
她没再看他,径直回了房间,关门的动作带着一丝决绝。
顾淮彻望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和门后消失的身影,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沉默地收拾起电脑。
接下来的几天,浓雾依旧未散。
沈初每天早起拉开窗帘,看到的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餐厅、走廊、观景台几次遇见顾淮彻,两人保持着比陌生人更冷的距离。
她不再主动点头,而他,也从未将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
她注意到,他总是一个人坐在下午茶餐厅的角落。
这很好,互不干扰,正是她想要的。
第五天的午后,沈初正在下午茶餐厅喝酥油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她抬头,透过落地窗看见,
雾散了。
卡瓦格博峰巍然矗立,尖顶正被最后一缕夕阳染成金色,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她几乎是跳起来冲回房间拿了设备,冲到观景台。
作为一个摄影师,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迅速找好角度,架起三脚架,调整相机参数。她想拍一张以雪山为背景的工作照,用于之后的专题报道。但单反相机加上长焦镜头十分沉重,她小心翼翼地构图,试图将自己也纳入画面,却显得有些笨拙和费力。
这时,经理热情地走过来:“沈小姐,需要帮忙吗?我看过您之前的摄影集,拍得很好,我们很希望能获得授权,冲洗出来放在观景台或大堂作为宣传,当然,我们会支付授权费用并署名。”
沈初犹豫了一下,出于专业考虑,接受了这个提议。“那就麻烦您了。”
经理笑着招手叫来一位工作人员,接过了相机。
沈初按照指示站到栏杆边,背对雪山。
夕阳的金光正好落在他侧脸,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她的笑容礼貌而专业,眼神清亮。她努力让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不远处,顾淮彻不知何时出现,正静静看着这一幕。
工作人员按下快门的瞬间,顾淮彻的目光从平板屏幕上抬起,落在她的身影上。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却被他推开的女孩,而是一个独立、专注、在自已领域闪闪发光的专业人士。
他握着平板边缘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当晚,经理将几张筛选好的电子版照片发给了沈初。
她一张张划过,最后一张,是她调试相机时被抓拍的侧影,眼神专注,身后的雪山磅礴。
她看着这张照片,有些出神。这似乎比那些标准的工作照更接近真实的她。
顾淮彻在观景台工作到很晚,月光将雪峰染成清冷的蓝色。
酒店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在栏杆上挂了一组新照片,随后离开。
当顾淮彻合上电脑准备返回时,目光扫过那些照片,脚步有片刻的停滞。
其中一幅最小的,他一眼就认出是沈初。
照片里她的笑容清亮,眼睛弯成月牙,身后的雪山壮丽如神迹。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
沈初在前台咨询天气。
“云图上说明早看到日照金山的概率有68%呢。”前台小姑娘热情地说。
沈初心中一动:“那我明早六点去大厅观景台碰碰运气。”
她视线不经意一瞥,正好撞见顾淮彻从不远处的走廊拐出,似乎正要出门。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初立刻敛起脸上有些喜悦的表情,恢复成一片平静的疏离,拿着房卡转身离开。
清晨六点,沈初背着相机包准时到达。
黎明前的观景台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木质地板上的露珠反射着微弱的天光。
远处天光尚未亮,山谷里浮动着乳白色的雾气,将远处的雪山轮廓洇成一片朦胧的灰影。
顾淮彻居然站在那里。
但那些复杂的监测设备并没有架起来。
他黑色冲锋衣的领口立起,衬得下颌线条愈发锋利。
手中两杯酥油茶的热气在寒风中袅袅升起。
听到沈初走来的动静,他转头,递给了她一杯。
“谢谢。”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接过,指尖小心地避开与他的任何接触。
“顾工程师也对这个‘徒劳的等待’感兴趣?”
她语气里的那根小刺,让顾淮彻递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碰巧早起。”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
这沉默里面填满了误解、时间和无法言说的过去。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可雾气再次汇聚,越来越浓,雪山的轮廓彻底隐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雾气越发浓重,连一丝金光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今天没希望了。”沈初轻声说,呼出的白雾消散在晨风里。语气里满是遗憾,并无半分对他“预言成真”的认可。
顾淮彻望着远处的雾霭,喉结动了动:“嗯。”
一阵沉默。
沈初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泛起细小的黑点。她下意识扶住栏杆。
“怎么了?”顾淮彻的声音忽然近了。
“没事,”她勉强笑笑,下意识地想在他面前维持体面。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顾淮彻的扶住她。那手臂稳健有力,却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去餐厅吃点东西。”
沈初要了碗热腾腾的奶渣粥,却只舀了两勺就放下。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你脸色很差。”顾淮彻忽然开口。
他就坐在她对面,这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沈初想说自己没事,可刚要张口,一阵恶心感就涌上喉咙。
她急忙捂住嘴,绝不能在他面前出洋相,坐实“累赘”的名声。
顾淮彻招手叫来服务员,用流利的藏语说了几句,很快有人端来一杯深褐色的液体。
“红景天煎的藏药,”他将杯子推到她面前,“趁热喝会好很多。”
药汁苦涩中带着甘甜,沈初小口啜饮着,感觉那股眩晕感稍稍退去。
抬眼时,发现顾淮彻正盯着她手腕上的医用胶布。
那是昨天测血氧时护士贴的,边缘已经有些翘起。
“你...”
“我没事,”她迅速打断,把手腕藏到桌下,“就是有点缺氧。”她不想让他察觉任何一丝脆弱。
顾淮彻的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房间里开制氧机了吗?”
“制氧机?”
“床头柜上方,壁挂式。”他语速很快,“回去,开到3升每分钟,吸半小时。如果症状不缓解,就联系前台叫医生。”
“我…好像不太会使那个…”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带着些许难堪。
顾淮彻皱了下眉,看了一眼时间。
“房卡。”
他的直接和不容拒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递出房卡。
他接过卡,大步走向她的房间。
沈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此刻的帮助,更像是一种对她的无声讽刺。
他开门,进去,开机,调节,一系列动作流畅迅速。
“坐下。”他指指床边的椅子。
沈初坐下,他將吸氧管递给她。
微凉的氧气流入鼻腔,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则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快速扫过她桌上散落的相机电池、读卡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未关闭的图片处理软件界面,最后落在她依然有些发白的脸上。
“半小时后无效,就必须就医。”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带起一阵微冷的风。
第二天上午九点,沈初的门铃响起。
服务员端着一杯深褐色的红景天茶和一碟青稞饼。
“顾先生嘱咐送来的。”
服务员复述着那种没有多余感情的语调,“他还说,如果计划去低海拔地区休整,塔城镇对缓解高反后遗症很好。”
她抿了一口,药汁比昨天的更苦。
这份周到让她心烦意乱。
这算什么?弥补当年的愧疚吗?
拿起手机,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了条消息:“谢谢你的红景天。”
礼貌,且仅限于此。
对方的回复很快。
G:“有打扰到你吗?”
她没再回复,她不想再和这个男人有更多牵扯。
正踌躇时,聊天框上方突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最后却什么都没发来。
那反复出现的提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却终究沉了底。
这未发出的只言片语,比任何长篇大论都让人心尖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