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的镜头死死咬住悬崖边那道颀长的身影。
三天。
她追踪这只罕见的滇金丝猴种群已经整整三天。
眼看就要无功而返,却在这个清晨的浓雾里,撞见了让她心脏骤停的画面——
一个男人正徒手悬在百米断崖之上。
镜头推进,焦距锁定。
当那个男人的侧脸在取景器中清晰浮现时,沈初的指尖猛地一抖,连带着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顾淮彻。
分手三年,她没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
他深灰色冲锋衣被强风扯得猎猎作响,单手扣着岩缝,另一只手握着一种探头,正稳稳抵在渗水的岩壁上。
晨光刺破浓雾,将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她记忆中早已烙印的眉眼。
危险,专业,且该死的熟悉。
沈初几乎是本能地连按快门,长焦镜头锁死他每一个动作。
他扣住岩缝时泛白的指关节,探头接触岩壁时溅起的细微水珠,还有他侧颈因为用力而绷紧的线条。
每一个细节,都与她记忆中的少年重叠,又被三年时光雕刻得愈发陌生和冷硬。
直到取景器里,那人忽然转头,隔着一百多米,与她通过长焦镜头对视。
目光如冰刃,精准地刺穿三年的时光与距离。
她猛地放下相机,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弥漫开一种混合着痛楚的惊悸。
半小时后,沈初沉着脸站在商务车旁,听着面前的管家用最恭敬的语气,说着最离谱的安排。
“实在万分抱歉,沈小姐。前方大规模塌方,所有车辆禁行。唯一的例外是——”管家小心翼翼瞥向她身后,“顾先生的地质勘探队有特许通行权限,但车队只剩一个副驾空位了。”
她顺着管家的视线回头。
雾已散尽,方才悬在崖上的男人就站在不远处,褪去了手套,露出一双她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布满新添伤痕的手。
他低头看着平板,眉头微蹙,卡其色工装裤上还沾着崖壁的泥痕。
那个三天前在独龙江观测站,与她擦肩而过、却彼此视而不见的男人。
他当时冷漠拒绝了她跟随勘探队进核心区的请求,理由干脆利落:累赘。
如同三年前,他给她的最终定义。
现在,她却要和他挤同一辆车?
“他不会同意。”沈初开口,声音冷硬,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往事刮过的涩然。
顾淮彻从平板屏幕上抬起眼。
目光掠过沈初护在胸前的相机设备包,以及她沾满泥点的徒步靴,最后停在她因连日的风餐露宿而略显苍白,却依旧倔强的脸上。
“确实。我的车队不是观光巴士,沈小姐。”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钉,“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无关人员,更没有时间照顾……”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咽回了某个更伤人的词,“……娇贵的摄影师。”
“娇贵”两个字,像一根生锈的针,扎进她心底最柔软的旧伤。
沈初感觉自己额角青筋轻轻地跳了一下。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顾先生。我有野外作业能力,也不会干扰你的‘正事’。”
“你的正事是拍几张好看的照片。”他收起平板,朝车队走去,“我的正事,是抢在下次塌方前拿到关键数据,保住下面那个村子和一整条即将被掩埋的古驿道。我们不一样。”
这话和三年前如出一辙,将她的追求他的梦想划为泾渭分明、高低立判的两岸。
那些为捕捉完美镜头而忍受的艰辛,那些为记录濒危物种而付出的努力,在他眼中似乎从未重要过。
沈初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所以顾先生认为,记录濒危物种、用影像引发公众关注和保护,就是无关紧要的‘娇贵的’事情?”她仰头直视他,声音因克制怒火而微微发颤,“而你做的,才是拯救世界的大事吗?”
顾淮彻的脚步顿住。
山风适时掠过,微微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他垂眸看着她,瞳孔在高原的强光下透出澄澈的琥珀色,那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的、她读不懂的情绪。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知道巴鲁克断层吗?”他突然问。
沈初一怔。
“这条路上有十七处它的分支。过去四十八小时降雨量达到临界值,山体饱和率超八成。根据模型,未来三小时内,从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往前三点七公里处,发生二次大规模塌方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四。”
他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的车会以最快速度穿过危险区。途中不会停车,不会有拍照时间,更没有后悔的余地。”他上前一步,逼近她,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混合着岩石的土腥气瞬间笼罩下来,这气息陌生又熟悉,几乎让她晕眩。“你,敢不敢赌?”
他语气里的挑战意味**而直接。
沈初感到自己的背后渐渐沁出一层薄汗,手心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但她能更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那声音里,混杂着久违的、属于他们年少时的悸动与不甘。
她毫不躲闪地迎上他有些锐利的目光。
“什么时候出发?”
顾淮彻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波动,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对助理打了个手势:“把她的设备包捆结实,减重所有非必要物资。”
然后,他拉开路虎副驾的车门,看向她。
“现在。”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车内空间逼仄,沈初的登山包和设备挤在后座,她则被牢牢绑在副驾驶上。
顾淮彻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脸上的线条紧绷着。
车厢里弥漫着那股清冽的松香,与她记忆里的气息交织,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窗外,被滑坡撕裂的山体像狰狞的伤口。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沈初的额头眼看要撞上前窗。
一只手横过来,稳稳挡在她额头前面。
温热的掌心短暂地贴住她的皮肤,一触即分。
那触感,熟悉得让她鼻尖发酸。
“抓紧了。”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迅速扫过她安全带锁扣,确认无误后才转回到前方路况。
顾淮彻将手收回时,沈初清晰可见他小臂上的一道划痕,血珠正缓慢渗出。
那伤痕的位置,恰好在当年他为了护住她而留下的旧疤旁边。
沈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英文警报:“顾!4区刚塌了!模型是对的,引发连锁反应了!快撤!”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
顾淮彻脸色骤变,猛地换挡提速。
“坐稳了!”
路虎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身后,巨大的落石混合着泥浆轰然砸下,瞬间吞噬了他们刚才经过的路段。
车身在剧烈颠簸中发出呻吟。
沈初死死抓住扶手,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即便在这危急时刻,她仍没完全放下职责——她注意到右侧山体出现不寻常裂缝。
又一次剧烈弹跳,她的侧额再次失控撞向窗框——
预期的撞击依旧没有到来。
他的手掌垫在了她的头与玻璃之间。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收回。
宽大的手掌近乎克制地护着她的太阳穴,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稳定得令人心惊。
而他腕骨上那个清晰的字母“S”纹身,此刻正紧贴着她的睫毛。
她能闻到他指间清冽的松香,混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别看后面。”他低沉的声音压过引擎的咆哮和车外山崩地裂的巨响,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服从的力量,“看着我。”
沈初猛地转回头,跌入他深邃的瞳孔。
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极度专注的冷静。
就在这一刹那,时光仿佛倒流。那个曾为她挡开所有风雨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冷峻专业的男人,身影缓缓重叠。
那一刻,沈初忽然忘了呼吸。
她立即调整过来,凭借肌肉记忆调整参数,将镜头对准窗外,连续按下快门。
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他构建的绝对安全领域里,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轮胎碾过最后一片狼藉,险峻的塌方区终于被甩在身后。
车子缓缓停靠在相对安全的平缓地带。
死里逃生的寂静笼罩车厢。
顾淮彻的手随意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处有细微的擦伤,掌心残留着方才护住她时被窗框金属边硌出的红痕。
沈初艰难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
“谢谢”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堵住了她的声音。
是久别重逢的悸动,是劫后余生的依赖,也是横亘在彼此之间、三年未解的怨与惑。
他推门下车,站在路边,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拿起对讲机,冷静地部署后续任务。
沈初跟着下车,腿还有些发软。
她从设备包里翻出消毒湿巾和创可贴,走到他身边。
他刚好结束通话,转过身,对上了她的眼睛。
山风拂过他汗湿的额发,阳光从他耳廓透过来,将那些细小的痕迹照得清晰可见。
那些,都是她未曾参与的、他这三年人生的印记。
她的心有一丝短暂的震颤,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过湿巾,指了指他正在渗血的小臂和手背。
顾淮彻明显顿了一下,目光从她手中的东西移到她的脸上。那种熟悉的审视意味再次浮现,但好像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
片刻,他接过湿巾,随意擦了擦血迹。
“小伤。”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在接过她递来的创可贴时,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掌心。
那触碰短暂得微不可察,却让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一丝微妙的战栗瞬间窜上沈初的脊背。
她看见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她不确定那是因为高原的风,还是因为,他也同样想起了过去。
远处传来其他车辆的引擎声——接应的车队到了。
顾淮彻将用过的湿巾捏在掌心,看向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会有人送你去最近的安全点……”
“你的模型,”沈初突然打断他,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镇定许多,“预测准确率能到多少?”
顾淮彻挑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百分之八十九。”他又顿了顿,补充道,“理论上,基于更多的数据输入和校准,可以更高。”
沈初上前一步,仰头直视他,就像半小时前她挡在他面前时那样。
“那你有没有测算过,”她举起一直握在手里的相机,屏幕亮起,清晰地回放着方才山崩地裂时她冒险抓拍到的画面——混乱中,镜头不可思议地捕捉到了岩层断裂瞬间的精准细节,“如果我这个‘娇贵的’摄影师,恰好记录到了巴鲁克断层连锁塌陷的起始点数据和影像……”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出结论。
“对你完善模型,价值有多大?”
顾淮彻的目光彻底沉静下来,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重新审视。
他接过相机,放大几张关键照片,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彼时风掠过经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褪去了往常的冷硬,多了一点难以辨别的情绪。
“价值连城。”
“所以,”沈初压下过快的心跳,说出了她真正的目的,“我想我们该谈谈合作了,顾工程师。或者,至少谈谈下一段路,我该怎么‘不娇气’地跟着你的车队?”
她看到他极淡地勾了一下嘴角。
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但他一向冷峻的面容此刻却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
那神色,她曾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