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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听风起 第59章 囿于永冬(一)

作者:琊江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17 12:27:55 来源:文学城

元初弦背靠在墙上,紧紧地捂住耳机。

她感到很难受,耳蜗中嗡嗡蜂鸣,脖颈像是被人用力挤压,有人强迫她去看,去接受即将发生的现实,可她偏偏不想,也不能——

面对现实的代价是残酷的。

更何况反抗它。

耳机中,大提琴的奏鸣低缓悠远,如同一位年迈的老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讲述他未就的野心。G大调听着并不伤感,却有命运残酷般的精致。

她的视线慢慢从脚尖移向高耸的杂物堆,从成箱堆叠的纸巾和清洁剂标签,移到烘干机下灰尘毛球蛰伏的缝隙间,再到有些剥落的墙纸上。灰色的墙纸令她莫名安心,上面红色锈迹一样的瘢痕像梦魇的爪印,将现实与噩梦撕开一道口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世界似乎在瞬间寂静了,摸索着开锁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有人打算进来,谁会出现在这个时候的家里呢?

清脆的咔哒声,门终究是被打开了。

她没有挣扎,来人抱住了她,似曾相识的味道和熟悉的眼睛形状让她安心。

大提琴的奏鸣盖过了一切痛苦,她盖在耳机上的手渐渐放下,而后轻轻呢喃了一声:“姐姐……”

-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看着这个有些灰头土脸的女孩,她清澈如潭的眼睛教他莫名有些畏惧。

“元初弦。爸爸叫南岸,妈妈叫元璃,我跟妈妈姓。”女孩流利地应答,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目光的咄咄逼人,低下了头,手里把玩着一个女警给她的兔子玩偶,兔子耳朵上的绒毛都快要被她抠光了。

“能告诉叔叔你为什么在杂物间里吗?”

“爸妈都不在家,我有点饿,想起杂物间里存了些年货,就进去找了找,结果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了。”她的刘海有些过长了,遮住了眼睛,警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些焦躁地低头看向资料。

和警方掌握的情况很接近,除了一点小纰漏,他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慈祥一些。

“没事的,不用害怕,只是例行问话。”他安慰道,“你父母——”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脆弱得仿佛玻璃制品的女孩解释事情的经过,只好草草带过:“由于意外去世了。”

寂静,可疑的寂静。

警察疑惑这个年纪的女孩也许还不理解“去世”的概念,试图解释一下:“去世,就是他们永远离开了你。”

女孩的脸上仍是漠然,那种近乎死亡的安宁让警察没由来地瑟缩,口中说出的话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委屈:“我不明白,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关心我的,为什么前几天要抛下我离开家,以前都是他们有一个上班,另一个就会留在家里照顾我的。”

见警察没有说话,她又把身体向前倾了些,发丝自然地从肩膀上落下,垂在胸前:“是我不听话吗?”

“叔叔,真的不是有别的人害了他们吗?”

警察有些动容,他咽下吐沫,思考了半响。老式的排气扇吱呀吱呀地转,泛黄的扇叶切割光线,扬起灰尘的挣扎:“没有。他们遭遇了歹徒的抢劫,去世了。”

“叔叔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他试图让话题轻松一些,“我小时候其实最想当宇航员,但是后来遇到了一件事,”他有些惆怅地掏出香烟,觉得在小孩面前抽烟不好,又收起来了。

“小时候我和爸妈去银行,正好遇上一起特别重大的抢劫案,我不懂事,只知道乱跑,给大人添乱,被捉走当了人质。这个时候一名警察站了出来,他站在歹徒面前的样子特别帅,我现在还记得。”

“他跟歹徒说,有事冲着我们来,不要对孩子下手。”

“然后他就被歹徒射穿了肩膀。”

警察年纪并不大,估摸二三十岁,元初弦习惯叫比自己大十岁以上的人叔叔或者阿姨,从来不知道应该把嘴放甜一些。当年救了小警察的那个人,现在大概也只有不惑之年,刚刚四十而已。

“我那个时候很后悔,因为自己给他们添乱了。如果不是我,可能那个警察也不会受伤,一度有轻生的想法。”他顿了顿,看向元初弦的目光放得轻柔了些。

“可当我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告诉我别太想不开,要先好好地活下去,之后才会有别的可能。活着是最重要的,如果现在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别人赋予你的生命就白费了。”

他说的有些口干舌燥,拿起面前放着的杯子,刚刚倒的温开水此时已然带了些凉意。

“我知道了,谢谢叔叔跟我讲这些。”女孩从座位上站起,“现在是要去福利院,是吗?”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漠,似乎刚刚警察安慰她的,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话。

“是……”

警察突然有种无力感,或许是因为他为之奋斗一生的信仰,被一个小女孩轻易否认了——

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人,很平常,也是很残酷的一句话,在他的身上实践了。

他看着女孩的背影,她慢慢地走出了房间,穿着格子裙的背影与昏暗的派出所有某种割裂感。

与充满人情味的世界格格不入。

-

关于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元初弦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但最初接待自己的民警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别人赋予我的生命……吗?”

“我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对吧。”

因此,当命运的抉择降临在她面前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握住通往另一条路的钥匙。

“我是你的领养人,南映葵,收留你的理由也很简单,你遗传了你的父母,身上有某种旁人所不能及的天赋,这种天赋伴随着高风险和死亡的危机,你可以选择拒绝,也可以选择接受。”

向阳福利院狭小的谈话室里,和穷酸的背景格格不入的女人,正大放厥词。

元初弦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的眼妆很是秾丽,戴着玳瑁色的眼镜,身穿价值不菲的宝格丽套裙,脚踩一双高定厚底玛丽珍,性感而不失大气。光从外貌,便能断定她根本不是这个小县城该有的人。

“成交。”她说,“我跟你走。”

南映葵挑了挑眉:“你知道什么叫交易吗,小屁孩?”

“就是公平交换,你需要我的天赋,我需要一个家。”元初弦说,“我需要稳定的环境学习,这样我才能有更好的人生,更好的选择。”

南映葵这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孩来,资料上并无过多对女孩的记载,只说是个性情寡淡的孩子。

可她瞅着分明不像。

“好。”南映葵站起身,“家族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为家族卖命,就这么简单。”

办完领养手续,南映葵看着这孩子走到墙角,拉起一个灰扑扑的不起眼的行李箱,没说什么,只是帮她把箱子放上了车。她本想让元初弦坐在副驾驶的,被拒绝了,说自己的年龄不够,按照交通法规只能坐在后排。

她还是忍不住咋舌:“你就这么一点行李吗?你爸妈没给你留下点什么吗?”

“没有,他们的东西被人收走了,账户里也没剩下什么钱。”元初弦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一只野猫趴在墙头,好奇地盯着这辆飞驰而过的高级轿车。她很喜欢猫,可惜这些动物都不喜欢同她亲近。

“那我带你先去购物城买点新衣服吧,你多高多重啊?”

“我大概一米六,40公斤。”

“好瘦,你得多吃点。”南映葵打方向盘,“Siri,帮我导航到兴安购物中心。”

元初弦没去过兴安买衣服,就连这座城市,她也是初来乍到。

上完小学四年级后,因为父母工作变迁,她也跟着转学到北郡,父母安抚她说过段时间就回去了,并说朋友没了可以再交。

她对此反倒无所谓,毕竟自己本就没多少朋友,就算有过,也只是停留在互换卡片贴纸的层面;她只是觉得以后没机会吃到楼下老嬷的绿豆饼,有些遗憾。

“我听说兴安有一家甜品很好吃,属于特色小吃。刚来这边,还没来得及去吃,正好带着你一起去。”红灯的时候,南映葵回头对元初弦笑了笑,元初弦紧张地扭开头。

“别那么害怕我,我算是你的家人吧。你的父亲是我的远房表兄,不过别叫我姨或者婶一类的,显老。”南映葵继续驾驶,元初弦很想纠正她,如果自己要叫也是叫姑,而不是姨或者婶,但又觉得不妥,只好缄默不语。

南映葵径直带她去了一些奢侈品牌的少儿专柜,有一条裙子她看檩夏表演小提琴时候穿过。南映葵发现她在看,就问:“你是喜欢那条裙子吗?”

元初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太贵了。”

“没关系,你以后这种衣服只会变多,不会变少。”南映葵招呼店员:“带她试一试这条裙子。”

店员凑过来,带她去更衣室换好了衣服,再让她在镜子前看看效果如何。

元初弦的皮肤算不上白皙,不像檩夏那样是健康的白里透红。檩夏穿上这条裙子之后就像是童话书里的公主,而她像是个偷穿公主裙子的灰姑娘。

“头发太短了,应该留长点。”南映葵看上去并不满意,“这条不适合她穿,有没有那种风格比较成熟一点的,文艺一点。”

“这件您看看……”

整个晚上,元初弦像个洋娃娃一样被南映葵摆弄,临近商城关门的时候,南映葵才想起吃饭的事情,匆匆在那家据说是特色小吃的甜品店买了几个绿豆饼。

元初弦坐在轿车的后排,小口吃着来之不易的幸福,她其实已经饿到没什么知觉了。绿豆饼的酥脆恰到好处,舌尖上那一点点甜美的绿豆融化在口腔里,醇厚甘甜。

她吃着绿豆饼,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今晚忙着买衣服,忘记带你吃饭了,下次你记得有什么需求要及时跟我说,我有时候可能会忘记。”南映葵说,“我还是第一次带孩子,不太清楚怎么照顾人。”

“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元初弦说。

“乖孩子,你辛苦了,以后跟着我,可能给不了你多少实际的帮助,但是物质上的需求,我都会尽可能满足。”南映葵叹气,“用我们主管的话来说,我就是典型的不成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骂我——我算是比较优秀的员工了。”

“葵姐,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平时那些小鬼头都叫我大姐大,你要是乐意,也可以这么叫我。”

“葵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干什么?”

“让我想想……”南映葵用手指敲着方向盘,“你可能得当一段时间的失学儿童,我们得从这里一边找人一边开车去京畿,等找到人了,我们就回禾水。”

她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你不用太操心入学的问题,家族的初高中是国际一流的。”

元初弦没听她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的注意力被流光溢彩的电子屏幕吸引,五彩缤纷的光线变换不暇,令人眩幻,恍若梦中。车内放着《La Vie En Rose》,有股隐约的高级香氛味道,包裹座椅的也都是柔软的皮革,完全不会黏着肌肤,自己身上穿的,是刚刚南映葵在兴安给她买的洋服,价格十分昂贵。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太真实,比她能够看见鬼魂这件事还要扯淡:一夜之间,忽然衣食无忧,不用考虑升学的问题,跟一个好看热情的姐姐一起开车去京畿。

“怎么不说话?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吗?”南映葵笑。

“可以这么说。”元初弦继续吃着手里的绿豆饼,有点凉了。

南映葵意识到,这个孩子的自尊心很强。她在家族中从未见过和她类似的孩子,绝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无所谓尊严,正处于泥坑里打滚的年纪,至少她小时候是这样的。

或许,元初弦这种人在他们之中会被当作故作清高?

南映葵也不知道。

没由来地,她想起了南清,他在读书的时候也是很不喜欢说话,只是偶尔发表两句一针见血的评论。也许是不喜欢闲聊,也许是觉得不屑。

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南清,因为他总是很有礼貌。至于男生对他的看法,南映葵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南清唯一的朋友便是秦墨时,这在男生中是很少见的——相较于南映葵平时一起玩的大大咧咧的蠢猴子而言,南清确实表现出了难得的成熟。

或许是想起了过去,南映葵有些动容,她试着改变她对元初弦的语气,尽可能抛弃自己语气中生硬的温柔。

“元初弦你多大了?几号生日啊?”

“我是2月14日出生的,今年十二岁了。”

“我的生日是在9月19日,今年二十四岁,比你大十二岁,你可要好好记清楚了。”南映葵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坏笑:“每年我都是要别人给我送生日祝福的。”

元初弦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生日的时候我也会给你送生日礼物的。”

“嗯……”

“你好闷啊,能不能活泼一点?”

“不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冷淡的氛围似乎也被打动,稍微热切了些。

夏天的日子渐渐过去,转眼,便到了秋天。

元初弦坐在酒店的电视前,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她已经学完了今天给自己安排的课程,没有老师,她一个人学的有些磕磕绊绊,要请教课程问题,也只能等南映葵下了班,回到酒店,再问。

南映葵没说自己在做什么工作,只大概告诉她和家族的任务有关,她只要平时在酒店里不乱跑就行。

酒店很大,有自带的游乐场和游泳池,元初弦学会了游泳和台球,闲得无聊的时候,她还拜托南映葵给自己买了一把大提琴,只要一有时间,她就自己一个人,对着房间里的镜子练琴。

比起前段时间,她结实了不少,原本瘦削的脸颊也带了点婴儿肥,加上又大又圆的眼睛,比起先前的模样,要可爱许多。

门口忽然传来刷卡的声响,元初弦听见动静,从椅子上蹦起来,快速走到门边。

是南映葵,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脸上带着笑:“我回来了。”

“今天有进展吗?”元初弦给她拿来拖鞋,“看你很开心的样子。”

“是给你买了烤鱿鱼。”南映葵把手上拎着的打包盒放在餐桌上,“快点吃,趁热。”

元初弦也顾不上客气,洗过手后便优雅的嚼起了鱿鱼脚。她一边吃,一边偷偷打量着南映葵,后者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在她平时学习的桌板上。

“那是什么?”元初弦问。

“就知道好奇。”南映葵揉了一把她的头发,似乎是对这个发质相当满意,餮足地笑了,“我给你整了个手机,有电话卡的,平时可以联系我。”

“但是之后去上学,就不能给你用智能手机了。”她特地补充道,“对成绩不好,也对你的眼睛不好。”

元初弦是不懂智能手机有什么好玩的,她只是想没事干发点消息,骚扰一下正在工作的南映葵,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学习的。”

“真乖。”南映葵又笑了,她换了件居家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打开刚从冰柜里拿出的啤酒,把电视从教育频道切到自己最爱看的肥皂剧,不知哪句台词戳中了她,一个人咯咯傻笑着。

元初弦知道这时最好不要去打扰她,她看向电视,画面中的男子高大帅气,正深情款款地向着女主表白:“亲爱的,我爱你,忘记一切纷扰,我们两个人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元初弦有些愕然,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那不就是变相囚禁吗?见南映葵笑得一脸荡漾,她是大气也不敢出,只好默默躲回自己的房间了。

“嗨,好久不见~”

可爱的少女站在她的面前,穿着南映葵买给自己的衣服,笑魇如花。她长着一张和元初弦如出一辙的脸,五官却更加精致,如同工匠精心雕刻的洋娃娃,露在空气中的一截小臂象牙似的,洁白如玉,细长优雅的脖颈上戴着一圈精致的蕾丝,在她的美丽之上徒增几分哥特式的神秘。

换言之,她是更完美的元初弦。

元初弦后退一步,她不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见过少女,更别说认识了。听少女的口气,两人却仿佛相识已久,甚至是多年的好友。

“你是谁?”她问,“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你把这种地方称之为家?”少女不屑地扫视周遭,“我看你是没有住过好地方。”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元初弦的床沿,好像这张床归属于她,元初弦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但内心依旧平静,激不起多少厌恶的波澜。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晚照,意思是夕阳。‘晚照对晴空’的晚照。”少女把一缕长发别在耳后,她的头发真长,又长又浓密,不知道洗一次头,要花费多少时间。

元初弦看得有些出神,直至少女有些不满地盯着她,撅起嘴:“喂,这样看着我很不礼貌欸。”

“对不起。”元初弦低下头,迅速认错。

“……”少女躺在床上,抱着她的枕头,嘴里念叨着:“真没意思。”

“你在这里这么久,总该回家了吧。”元初弦好心提醒她,“外面的女人很吓人的,保不准就把你生吞活剥了。”

“谁?”晚照有些不屑地打了个呵欠,“你说南映葵?”

“对啊。”元初弦有些诧异,眼前不相熟的少女,居然知道南映葵的名字。

“她的灵力量,比起我的,有些不太够看。”少女勾起唇,像一只慵懒的狮子,正在欣赏自己的猎物,“再说,‘诊断’那样弱小的灵能,也就只适合做做文职工作。”

“灵能……是什么?”

少女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她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指着元初弦的鼻子:“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吗?跟在南映葵身边,真是一点有用的都没学到。”

“对不起。”元初弦再次道歉。

“道歉道歉道歉的,道什么歉啊!”晚照生气地站在元初弦的面前,她才发现少女的皮肤细腻如琼脂,甚至连一丝瑕疵都找不到。

“你怎么这么软弱,是不是谁来了,都可以欺负一下你?包括你最喜欢的檩夏?”

见她提起张檩夏,元初弦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气愤的征兆。

“我不许你提到夏夏。”

她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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