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凤宸对那份贺礼单子未置一词。
这便是默许了。
五日后,一柄羊脂玉如意由殿下身边的大宫女亲自送到了江泓的别院。
"殿下夸正君办事稳妥呢。"大宫女笑吟吟地捧着锦盒,"特赐这如意给您把玩,望日后亦能如此持重周全。"
江泓躬身接过。
玉如意触手生温,雕工精绝,价值远超他在礼单上动过的任何一件物件。
他让哑仆封了重赏,客气地送走宫女。
指腹摩挲着冰凉玉石,江泓唇角扯出一抹讥诮。
好一个"赏"。
明褒他懂事,暗里却在敲打——给你的,你才能拿;不给的,别妄想。
恩威并施,真是好手段。
他反手就将那如意扔进自己小库房的角落,与那柄匕首和半根人参作了伴。
消息传到李侧君耳中——又砸了一地瓷片。
底下人噤若寒蝉,只觉得这王府里的风向,越发叫人看不透了。
江泓没空理会那点妒火。
他正对着一本嫁妆录和铺子账本出神。细麻生意的进项解了燃眉之急,但要支应青石巷的开销和日后打算,仍是杯水车薪。被娘家人把持的田庄铺面,也不是轻易能拿回来的。
他需得有一条更稳当、更能握在自己手里的财路。
暖锅铺子红火却扎眼,季节所限,格局也定了。
他想到了陈默。
那个被他一言点醒,正慌着找后路的小子。
这日陈默又来,脸上没了往日的跳脱,堆着愁云。
"怎的?份例被扣了?"江泓挑眉。
"那倒没有......"
陈默一屁股坐下,唉声叹气:"我去官府备案嫁妆单子,那起子胥吏,鼻孔朝天!话里话外管我要这个!"他搓搓手指,比了个要钱的手势,"我那点私房,塞牙缝都不够!胃口太大了。"
"寻常。"江泓眼皮都没抬,"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尤其你这,还是补办。"
"可不是嘛!泓哥,你说怎么办?第一步就卡死了。"
江泓指尖在桌上点了点:"你月例多少?除了打赏、置办行头,能剩几个?"
陈默掐指算了算,苦着脸:"月月光,有时还不够,得寻由头找妻主要呢。"
"那就剩一条路了,"江泓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靠脸。"
"啥意思?"
"让你妻主帮你办。眼下不是正得宠么?"
陈默气得指他:"你!你这'海王'......狗嘴吐不出象牙!"
"省省吧,"江泓打断他,"就这招最管用。等嫁妆过了明路,从下月起,抠着点花,攒下些例钱。"
"攒钱做什么?填那群无底洞?"
"买个小铺面。地段偏点无妨,旧些也行,产权干净、价钱便宜就成。"
"我可不会经营!赔了怎好?"
"谁让你自己经营?"江泓瞥他,"买了,租出去。地契房契捏手里,白纸黑字,那就是你的产业。租金细水长流,攒多了再盘大的,或置办田产。不比你去衙门看胥吏脸色强?"
陈默听得眼睛发直,像是开了窍。
"既吃了这碗饭,头一步,靠你妻主不丢人。小黄书也算没白读。"
陈默猛地一拍大腿:"泓哥!你真是我再生父母!我这就去打听!"
"急什么?"江泓叫住他,"房契真假你看得懂?牙行里的门道你明白?绝卖典当你分得清?"
陈默顿时蔫了:"不......不知......"
"城南'刘记牙行',找孙掌柜,提我名号,他不敢狠糊弄你。看中哪处,先拿来我过目。"
陈默千恩万谢,抬脚就要走。
江泓一把拽住他:"第一桩,先回府把地耕好。哄得你妻主高兴,再给你的嫁妆添些妆,过了官契才算数。"
"'海王'就是'海王'!"陈默咬牙,"若论脸皮厚度,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江泓挑眉,直接送客。
几日后,陈默果真屁颠屁颠拿了几份房契草稿来。
江泓细细看了,指着一处临街小铺:"这个还行。旧,但结构没坏,后头带个小院能住人。价钱也合适。"
"孙掌柜也说这个好租!"陈默忙道,"你看准了,就它!"
"你妻主,可答应添进嫁妆了?官契过了么?"
"这点小东西,她瞧不上,"陈默从怀里掏出一张新过户的嫁妆单子,上面除了一些金银,明晃晃列了两间小铺面,"瞧!"
"不错。去官府登记,记牢,地契房契上只写你一人名。"
"明白!"陈默攥紧那几张纸,兴冲冲去了。
望着他背影,江泓目光微闪。
点拨陈默,三分是顺手"日行一善",七分是另一步棋。
借陈默的手,他能摸清京城底层房产交易的行情路数。
陈默是他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且陈默置产,总需可靠的人手。
青石巷里训着的那几个丫头,日后或许就能安插进去,既解了陈默的难,也给了自己的人,历练扎根的机会。
一子落,多方皆动。
又过几日,江泓借口去暖锅铺子查账,绕道青石巷。
王教头正在院里督促三个丫头练功。
不过短短时日,三个面黄肌瘦的丫头脸上已见了血色,扎着马步,虽晃荡,却已有了点架势。
"东家。"王教头过来行礼。
"如何?"
"肯吃苦,是苗子。规矩学得快。再练些时日,基础牢了,就能教实用的。"
江泓颔首,目光扫过院角的器械。
"吃用上别短了。"
"东家放心,每日肉菜足量,比她们在家吃得好多了。"
离了青石巷,江泓心绪稍松。
钱、人、消息,他布下的网,正一丝丝收紧。
回到别院,他翻出那本《大凤律例??盐铁卷》,就着烛火细读。
书页边已微卷。
案上摊着几张书坊淘来的旧邸报抄本,并几本漕运杂记、风物志。他执笔,在白纸上依着零碎信息勾勒漕运水路走向,笔尖在几个年份州府名上圈点。
那些盐案卷宗,自然不是他一个内眷能触及的。
他只能从这些边角料里拼凑碎片。
哑仆无声进来,奉上一碗羹汤,目光掠过桌上物事,隐有一丝忧色。
江泓未抬头,只问:"昨日送去书坊装裱的旧画册,取回来了?"
哑仆点头,从怀中取出布包。是几本寻常旧画册,但其中一本硬纸封皮下,巧妙夹了张薄纸——书坊老板从一退休老胥吏醉话中套出的几句零碎,关乎当年盐案涉及人等的籍贯分布,恰与江泓圈点的某处重合。
江泓抽出那纸,就烛火细看,眉心蹙紧。信息太少了。
他一切动作都藏在合理借口下:读律法是为管家,淘旧书是雅趣,与书坊往来是装裱字画。即便有眼线,也难以从这些零散行径中拼出真相。
他自认隐秘。
却不料,几日后,柳侍君遣他那沉默寡言的小侍从,送来一盒新巧的江南点心。
"我们侍君说,谢正君上回赠缎之恩。这是娘家新送来的点心,手艺粗陋,望正君莫嫌。"小侍从声音细细,头垂得低。
江泓温和道谢,让小侍从下去用茶。
他打开点心盒子,是精致的荷花酥。
拿起一块,指尖触到底部垫着的油纸——似乎比寻常厚些。
他眼神微凝,屏退左右,轻轻掀开油纸。
下面并非点心,而是一张素笺。
笺上无一字提及盐、案、端王或柳家。
只有工整却刻板的数行字,写着某年某月,某位曾任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官员丁忧返乡,其门下一位专司文书归档的书吏,因故滞留京城,如今在西城某笔墨铺子帮闲。
后附了一个详细地址。
江泓拿着那素笺,良久未动。
他倏然想起:是那日库房前,他对管库婆子看似无意间问及的料子年份产地?还是他让哑仆频繁出入书坊淘旧书?抑或是他读律例时,对盐政条款流露出了过多关注?
不得而知。
可柳侍君,这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视作木讷的闷葫芦,却精准捕捉到了那渺茫线索,猜透他所寻,甚至给出了如此具体关键的人脉——一个曾接近核心、如今边缘、极易被忽视的前书吏!
这份洞察,这份缜密,这份不动声色的回报,远超出江泓预料。
他看着点心,又看看那已焚尽的素笺残灰,仿佛第一次认清那位总缩在角落里的柳侍君。
这不是巧合,不是普通答谢。
这是一份沉甸甸的、险中求来的回礼,更是一次无声的示好与试探。
江泓拈起一块荷花酥,送入口中。细腻的甜香在舌尖缓缓化开。
是了,小黄书中,陈默记得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位柳侍君,他后来因盐案得了一些端王的宠幸。
三日后,江泓寻了个由头。
说是要去西城有名的"墨香斋"淘换些新墨锭,顺道瞧瞧新出的花样。
马车辘辘,行至西城。
此处比不得东城繁华,街道略窄,市井气息却更浓,市民富裕。
叫卖声、磨剪子的吆喝、食肆飘出的油气混杂一处,喧闹而鲜活。
"墨香斋"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
江泓入内,假意挑选了几锭松烟墨,状似无意地与掌柜攀谈。
"掌柜的,听说您这儿货全,连前头衙门里办文书的老先生,都爱来您这儿寻摸旧墨?"
掌柜的是个精瘦中年人,闻言笑道:"君子说笑了,小本生意,糊口罢了。不过确实有位老先生常来,说是用惯了小店的墨,写字顺手。"
"哦?"
江泓指尖拂过一锭刻着青竹的墨锭,似漫不经心,"这倒巧了。我家里长辈也好书法,最喜旧式制法,不知可否请教那位老先生用的何种墨?我也好买回去孝敬。"
掌柜的打量他一眼,见其气度不凡,语气更客气几分:"那位先生姓吴,平日就在前头街角那家'文华笔墨铺'帮闲指点学徒。君子若真想问,去那儿寻他便是。至于用的什么墨......好像是'青麟髓',小号恰巧还有两锭。"
"包起来吧。"江泓颔首,让哑仆付了钱。
出了墨香斋,他并未立刻去那"文华笔墨铺",而是沿着街道慢行,看似浏览两旁铺面,实则已将那笔墨铺的位置、周遭环境记在心里。
铺子不大,客流稀疏,倒也清静。
他记下方位,便登上马车,吩咐回府。
初次探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
刚回到别院不过半个时辰,茶还未凉透,外头便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竟是端王凤宸身边另一位掌事宫女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内侍。
"正君安。"
宫女行礼,笑容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殿下今日整理库房,见有些旧年收着的江南软缎,颜色鲜亮,想着正君年轻,正合用,特让奴婢送来。"
她一挥手,内侍抬上两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江泓心下微凛,面上却含笑谢恩:"有劳姑姑跑这一趟。殿下厚爱,江泓感念。"
"正君客气。"
宫女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屋内,在江泓方才换下、还未收起的出门外袍上略一停留,那衣角沾了些西城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油烟的微末气息。"正君方才出去了?"
"是,"江泓神色自若,"去西城墨香斋走了走,淘换些墨锭。"
"西城啊,"宫女笑容依旧,话却接得轻巧,"那边虽热闹,然市井混杂,三教九流都有。正君金尊玉贵,若要什么,吩咐一声,自有下人采买齐全,何须亲自奔波?若是不慎冲撞了,或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殿下该心疼了。"
她语气温和,字字句句却都敲在点子上。
江泓垂眸:"姑姑说的是。只是闲来无事,想着走走看看,日后定当注意。"
"正君明白就好。"
宫女满意地点头,又似忽然想起,"说来也巧,殿下今日恰也翻到了几本前朝的盐政杂论,说是内容粗疏,不堪大用,已让人拿去焚了。还感叹呢,说是如今市面上有些书册,记载谬误甚多,若有人误读了,怕是会想左了,平白惹出麻烦。"
江泓背心微微一凉。
凤宸知道了。
她未必清楚自己具体在查什么,但她一定察觉到了他对某些旧事的过分关注。去西城、翻阅律例盐铁卷、淘换旧书......这些零碎举动,到底没能全瞒过她的眼线。
这番"赏赐"是安抚,是告诫,更是敲打——
你的动作,我看在眼里。适可而止。
"殿下见识广博,非我所能及。"
江泓恭声应道:"我不过闲来翻些杂书解闷,断不敢妄议朝政时事。"
宫女笑意更深:"正君聪慧,殿下自然是放心的。东西既已送到,奴婢便回去复命了。"
送走这尊佛,江泓看着那两口价值不菲的软缎,却无半分喜悦。
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王府深处凤宸书房的大致方向。
这位妻主,嗅觉之敏锐,手段之老辣,远超他预估。
他自以为隐秘的试探,在她眼中,或许如同孩童蹒跚学步般稚拙可笑。
硬碰硬,绝无胜算。
他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触到西城那家笔墨铺门框上粗糙的木质纹理。
凤宸警告他别碰"不干净的东西",却未明确阻止。这其间的分寸,微妙得很。
或许......她并非全然反对,只是不喜欢脱离掌控的感觉?
江泓沉吟片刻,转身对哑仆低声吩咐:"前日陈默送来的那盆兰草,我瞧着有些蔫了。你明日去问问,西城那家'文华笔墨铺'的吴老先生,可懂侍弄花草?若懂,便以请教养兰为名,备一份像样的束脩,替我走一趟。"
哑仆抬眼,瞬间领会。
以请教养兰为名,迂回接触,打探消息。
即便日后凤宸问起,也不过是正君雅好园艺,寻访高人请教罢了,与朝政旧案毫无干系。
哑仆重重点头,表示明白。
江泓望着窗外沉下来的天色,轻轻吐了口气。
与端王殿下打交道,果然如同在薄冰上行走。
需得万分谨慎,每一步,都得踩实了,还得挑对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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