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书房内跳跃,映照着江泓专注的侧脸。
他面前摊着历年贺礼的旧例单子,另一侧是搜集来的宫中近况和各府往来录。
他既没添新奇巧物,也没削减该有的体面,只执着笔在旧例框架内斟酌:把略显沉旧的玉如意换成当年江南新贡的云锦,将几样扎眼的金器分量稍减,补上两方低调却极费功夫的松烟墨。
每一处调整旁都用工整小字标注缘由,条理清晰,分寸恰到好处。
单子拟好,他亲自誊抄一遍,墨迹干透便封入素函,遣了个沉稳的仆役送至端王书房,只道:“呈与殿下过目。”除此之外,再无半句多余解释。
那份礼单静静置于凤宸书案上。她展开细看,目光掠过每一项物件及旁注的考量,指尖无意识地在干净利落的字迹上轻点,眸色深沉,最终未发一言。
王府里等着看新晋“得宠”正君下一步动作的人,全都扑了个空。
江泓交完单子就跟甩烫手山芋似的,直接把后续采买、核对、包装一应琐事,原封不动还给了管家和李侧君,美其名曰:“殿下虽交由我裁定,然旧例乃李侧君与诸位妈妈辛苦拟就,后续事宜不敢专美,还请侧君多多费心。”
他话说得漂亮,态度诚恳得仿佛真是个体贴同僚、不慕权位的。
李侧君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他本想等江泓揽权出错好抓把柄,没想到对方轻飘飘来了这么一手!
活他干了,名头江泓占了,最后这麻烦差事又完整丢回给他!
“正君倒是清闲!”李侧君接过对牌,皮笑肉不笑。
江泓端起茶杯,吹了吹沫子,语气温和:“能者多劳,辛苦侧君了。我身子刚好,殿下也让我静养。”直接把端王搬出来当挡箭牌。
李侧君气得拂袖而去。
没过两日,江泓去库房挑料子做春衫,“偶然”遇见同样来领份例的柳侍君。这位柳侍君性子闷,不得宠,份例常被克扣,这次领的又是些颜色陈旧的料子。
江泓扫了一眼,状似无意地对管库婆子道:“这匹雨过天青的杭缎,我记得是去年江南进上的,殿下当时说这颜色太素。放着也是白放着,我瞧着倒合柳侍君的气质,不如一并领了吧,回头我禀明殿下便是。”
管库婆子一愣,觑着江泓脸色,忙不迭翻出来给了。
柳侍君抱着那匹光润的缎子,愣在原地,半晌才低声道:“多谢……正君。”
“举手之劳。”江泓笑笑,抱着自己挑的几匹普通棉布走了。
消息传到李侧君耳朵里,又砸了一套茶具。
“江泓这贱人!拿王府的东西做顺水人情,踩着我讨好那个闷葫芦!”
偏偏他还不好发作!名义上,人家是正君。
江泓才不管李侧君气不气。
琐碎之事交出去了,但正式场合还得正君出面。
几位皇商和内务府采办见他神色谦和,只道他熟悉旧例。言谈间,有人抹了把汗抱怨:“今年上头不知怎的,瞧上了南边一种细麻,轻薄透软,说是要赶制大批夏衣……这差事急得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江泓面上仍带浅笑,附和了两句辛苦,心下却猛地一动。
回到别院,他独自坐了半晌,指尖在案几上无声敲击。
次日,他便叫来哑仆,取出暖锅铺子近几月流水的盈余,包好,又取了张画着特定符号的纸条递过去,低声嘱咐几句。
哑仆领命,悄无声息出了门,寻到平日有往来的可靠商人。几番无声比划和眼神交汇,那包银子换回了大批质地轻软的细麻原料,悄悄堆进青石巷小院的空房里。
不过半月,内务府大量采买南细麻的公文正式张贴。
此前风声早已透出,市面麻料价格已悄然上涨,公文一出,更是应声而起……
江泓没等第二波风声,立刻让哑仆寻了那商人,将那批细麻原封不动出手。
银钱过手,哑仆将一只沉甸甸的布袋捧回。
江泓解开绳扣,看了看里面的银票、银锭和串好的铜钱,掂量了一下。
数目不算惊人,但足够他那处私宅半年嚼用,还有盈余。
"看来,"江泓掂量着钱袋,"在这个世界,我还是能混得风生水起的。"
说完,随手抓了一把铜钱递给哑仆,笑道:“都有份。”
这天,陈默作为暖锅铺子的"投资人",来领他的分红。
一看到多出来的银票,他眼睛瞪得溜圆,先是惊喜地跳起来,随即又做贼似的左右张望:"这、这哪来的?不会是什么掉脑袋的买卖吧?"
"铺子生意好。"江泓面不改色,继续翻着账本。
"少来!"陈默凑近了挤眉弄眼,"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快说说!"
江泓放下账本,瞥他一眼:"说了你懂?投壶练得怎么样了?别又输给那个歌伎。"
"呃......略有精进!"
陈默赶紧转移话题,喜滋滋地把银票往怀里塞,"反正跟着泓哥有肉吃!比我家妻主赏钱还痛快!就是这钱拿得我有点心虚,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官兵抓走......"
说着,他还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跑路的姿势,逗得江泓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像是想起什么,江泓随口问:"你这分红,是自己攥着,还是上缴妻主?"
"当然自己攥着!"陈默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我的私房钱!诶,不过说起来,你那些嫁妆铺子要是还在,都能生钱。"
“嫁妆,可是这里男人的立身之本。”江泓挑眉,拿出自己那本嫁妆录晃了晃:"官府落了印的,妻主也动不了。你的呢?在官府注册了吗?"
陈默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注、注册?什么注册?嫁过去不就是......妻主看着办吗?"
原主出身不高,全靠美色上位,嫁妆寒酸,根本没什么需要单独注册的产业。
他越说声越小,明显底气不足。
"哦?没注册?"
江泓故作惊讶:"那按理说,你的所有穿戴用度,包括每月的份例,理论上都是妻主的私产,只是给你用着。哪天她不高兴了,一句话就能收回去。你连这私房钱......"
他目光扫过陈默放银票的胸口,"论起法理来,怕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默的脸唰一下白了,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银票下一秒就要长翅膀飞走。声音都变了调:“不、不能吧?妻主她……她对我……”
“靖安侯府侧君,听着风光。”江泓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但说到底,宠辱与否,全在妻主一念之间。今日能为你冷落歌伎,明日就能为别人夺了你的份例。手里没点实实在在、谁也拿不走的东西,晚上能睡得着?”
陈默彻底笑不出来了,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开始在屋里团团转:
"完了完了!我还以为吃软饭就是躺着数钱,没想到这软饭吃得这么没有安全感!"
“那……那怎么办?”他声音发虚。
“我能怎么办?”江泓摊手,“那是你家的事。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若是你自己有点进项,悄悄置办点小产业,地契房契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去官府备个案……就算哪天失宠了,总不至于流落街头,是吧?”
陈默眼睛猛地亮了。
突然一个箭步冲到江泓面前,一把抱住江泓的大腿:"江哥!泓哥!亲哥!你可得救救我!我现在觉得怀里的银票都在发烫,晚上睡觉都要做噩梦被抄家了!你我一根绳上的蚂蚱,帮帮我!”
江泓嫌弃地抽回腿:“你自己留点心,先去把嫁妆单子找出来,然后去官府登个记。攒点钱都投进去,记得一定得过明路。”
陈默眼睛猛地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买铺面!买田庄!我要把每分钱都变成谁也拿不走的私产!"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忽然又垮下脸,"可是......我连这边的账都算不明白,万一赔了怎么办?"
他再次扑向江泓,这次改抱胳膊:"泓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哥!我要是看中了什么,拿来给你把把关,成不?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捉狗我绝不撵鸡!"
江泓被他晃得头疼,无奈道:"先去哄你妻主,把嫁妆过个明道。只有用嫁妆本钱生出的利,置办下的产业,才算你的私己。"
“哦哦哦!对!对!”陈默仿佛找到了人生新方向,激动得团团转,“我得好好想想!”
他再也坐不住,风风火火就要走,满脑子都是“注册”、“私产”。
走到门口,他又猛地停住,回头看向江泓。
日光下,江泓神色平静地继续看账本,侧脸线条冷静又沉稳。
陈默忽然觉得,这个以前他最讨厌的海王,此刻看起来竟比他那纨绔妻主还要可靠得多。
他咽了口唾沫,第一次真心实意、带点依赖地小声再次确定:“那个……泓哥,等我过了明路,你教我后面具体怎么操作,可行?!"
江泓被他缠得没法,只好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陈默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跑了,临走前还特意把怀里的银票重新塞了塞,嘴里念念有词:"宝贝们放心,爹爹很快就给你们找个安身之处......"
跑到门口,他突然一个急刹车,回头严肃地说:"泓哥,我觉得咱们这关系得升级一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终身制财务顾问!"
江泓扶额:"我收费很贵的。"
"没事!"陈默拍胸脯,"等我发了财,分你三成!不,五成!"
说完一溜烟跑了,生怕江泓反悔。
江泓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失笑。
放下账本,走到窗边。
院子里,哑仆正在晾晒那几匹刚领回来的普通棉布。
他的目光掠过棉布,望向王府高耸的院墙,自己的那份嫁妆单子,也渐渐清晰起来。
而另一边,陈默一路小跑回府,逢人便笑,吓得下人们纷纷议论:
"陈贵君这是怎么了?捡到金元宝了?"
"比捡到金元宝还开心呢!"
陈默哼着小曲,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把他的"软饭"升级成"铁饭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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