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朦胧水雾。
京兆府那黑沉沉的屋檐在雨幕里杵着,活像一只随时要扑人的巨兽。
江泓的马车刚停稳,衙役的戟就横了过来。
“王君见谅,”班头嘴上客气,手却拦得死紧,“陈公子犯的是诬告官差的重罪,按律不得探视。”
江泓垂眸,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沾上的雨珠,心里吐槽:这古代的公务员,流程倒是背得挺熟。
“按的是哪条律?《刑律》第三百十二条,还是第四百零一条?”他抬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去,“要不,劳烦班头把赵推官请来,本王君当面与他论一论?”
——不好意思,我不仅熟,还能精准报出法条序号。
班头脸色顿时一变。
赵推官是端王门生,这事儿在京兆府里谁不知道?
“王君稍候!”他转身小跑进去通报。没过一会儿,就换了一副笑脸,点头哈腰地引江泓入内。
牢里又阴又潮,陈默缩在草堆里,冻得直哆嗦,一见江泓就跟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扑到栏杆前:“泓哥!他们硬说我诬告!明明是我亲眼看见……”
“闭嘴。”江泓冷声打断,将食盒从栏杆缝隙推过去,“吃你的点心。”
——跟这种憨憨说多了费脑子。
陈默一噎,委委屈屈地拿起一块糕饼咬下去,刚嚼两口,忽然“咦”了一声——糕饼里居然夹着张细纸条。他偷偷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认罪。
他猛地抬头,眼中全是惊愕和不解,仿佛在说:哥,你是我这边的吗?
江泓却已转身,对狱卒淡淡道:“人既已见过,本君便不多扰了。一切,依律法办就是。”
——演戏嘛,就得要演全套。
出得大牢,雨势稍歇。
江泓的马车刚驶过街角,就被一辆玄青帷幔的马车拦下了。
车窗掀起,露出凤宸半张似笑非笑的脸。
“见过人了?”她语气闲闲,像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江泓垂首,演技在线:“见过了。臣侍已让他好生悔过。”
凤宸眉梢微挑:“哦?认罪了?”
“证据确凿,自然该认。”
江泓答得四平八稳,心里门儿清:您老人家挖的坑,我能不跳吗?
凤宸忽然轻笑一声:“你倒舍得。”
“蠢货就该吃点教训,才知道天高地厚。”江泓抬眼,目光沉静,“只是臣侍好奇,殿下为何要保刘老板?
“谁说是保?”凤宸笑容淡去。
“若不是保,何必大费周章让陈默认罪,坐实诬告?这分明是要堵死所有翻案的路。”江泓声音压低,“殿下真正想护着的,是京兆府里那个收钱的衙役——或者说,是他背后那条,能牵到隆昌十二年的线。”
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敲得车顶闷响。
凤宸静了片刻,忽然道:“三日后升堂,你亲自去听审。”
“臣侍去,怕是不合适。”
“合适。”凤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你不是要赎嫁妆么?当年经手你嫁妆的官牙,正是刘老板的岳母。”
——看,线索这不就来了,江泓心底暗喜。
马车驶远后,江泓在雨里站了一会儿。
哑仆如同影子般无声现身,递上一卷泛黄的账册。
“隆昌十二年,江浙盐引兑付细目。”江泓指尖划过某个被朱笔圈出的数目,嘴角勾起一丝冷意,“刘老板当年吞下陈默家的那三匹云锦,原来是从这里走的账。真是……好大一只硕鼠。”
——破案的关键,往往在不起眼的细节里。
三日后,京兆府升堂,观者如堵。
江泓坐在屏风后,听着刘老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如何被陈默“诬告”,那衙役又是如何“两袖清风”。
就在惊堂木即将拍下的瞬间,江泓忽然起身。
“大人,”他声音清朗,穿透了堂上的喧嚣,“臣侍方才想起,陈默虽蠢钝不堪,却有一样本事——记数极准。他说那日看见衙役收了一袋钱,不知可否当堂数一数,那袋钱究竟是多少?”
满堂霎时寂静。那衙役的脸色“唰”地白了。
刘老板强笑道:“这、这如何说得清……”
“说得清。”江泓从袖中抽出一页纸,“巧得很,本君铺子里那日刚好卖出三匹云锦,收的正是新铸的隆昌通宝,连钱号都记着呢。大人一验便知。”
——降维打击,用精确记账对付糊涂账,就不可能输!
账册往前一递,哗啦一声——竟是刘老板先软泥般瘫倒在地。
——就这?心理素质太差。
退堂时,江泓经过凤宸的车驾。
车窗开着,她丢出一句:“账册哪来的?”
江泓驻足,微微颔首,保持神秘:“殿下以为呢?”
凤宸睨了他一眼:“本王倒是小瞧了你那暖锅铺子——连十五年前的陈年旧账都能刨出来。
车驾远去后,陈默哆哆嗦嗦地蹭过来:“泓哥,那账册……真是咱们铺子里的?”他看起来依旧很懵。
江泓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轻声道:“重要么?”
他摊开掌心,一枚隆昌通宝在雨后初阳下,闪着微光——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陈默一出大牢就活泛起来,拽着江泓的袖子嘀嘀咕咕:“泓哥你瞧见没?刚才堂上刘老板那脸,绿得跟咱暖锅铺子里的青菜似的!不过那账册真是咱们的?我咋不知道咱们还记过这种……”
“闭嘴。”江泓抽回袖子,感觉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你该想想,为何殿下非要你认罪。”
陈默愣住:“不是……不是为了保那个衙役吗?”
“保他?”
江泓嗤笑一声:“殿下若真想保人,有一百种法子让你永远开不了口,何必绕这么大圈子——她是要借你的蠢,把刘老板背后那条大鱼钓出来。”
雨后的石板路泛着清光,江泓忽然停步,状似无意地问:“你平日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时,可曾见过什么特别令今上……嗯,着迷的男子类型?”
陈默“啊”了一声,耳根瞬间红透,眼神开始飘忽。
“泓、泓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就、就那些眼尾有颗痣的、会弹琴的、腰细得像柳条儿的……”他越说声越小,忽然福至心灵,瞪圆了眼睛,“难道殿下也……?”
江泓眼神微暗。
他想起了凤宸书房里那幅泛黄的孤本琴谱,和她指间时常摩挲的那枚旧玉扳指。
“走吧。”他突然转身,“去汇丰典当行。”
陈默傻眼:“还当?你那些嫁妆首饰都快当完了!”
“不当首饰。”江泓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当这个。赎嫁妆需要本金,有时候,得以物换钱。
当铺朝奉展开画轴时,手一抖,声音都变了调——这竟是前朝大家的《雪溪垂钓图》!
“死、死当?”朝奉声音发颤。
“活当。”江泓指尖在当票某处轻轻一点,“三个月后,我来赎。”
出得当铺,银票还没捂热,江泓径直拐进了西市最喧闹的铁匠铺。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里,他面不改色地订了二十把特制腰刀,要求刀柄刻云纹,刃口淬冷钢。
铁匠报价时,陈默倒抽一口冷气:“这价钱够买两百把普通刀了!”
江泓付定金的手稳得不行:“王教头亲自挑出来的丫头,自然该配最好的刀。”
当夜,端王凤宸突然驾临别院,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她目光扫过空了大半的多宝阁,最后落在江泓正在整理的刀械图纸上。“正君近来开销不小啊。”她屈指敲了敲图纸,“又是赎田庄又是打兵器,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的王府,已经穷得刻薄正君了。”
江泓起身行礼,语气无辜中带着刚强:“臣侍不敢。只是既决心自理嫁妆,总需些防身的家伙,免得被些宵小之辈惦记。”
凤宸忽然抽走他袖中露出的半截当票:“《雪溪垂钓图》?本王记得,这可是你娘家压箱底的陪嫁之一。”
“死物不如活钱。”江泓垂眸,语气平淡无波,“何况,那画是仿的。”
“真迹在哪儿?”
“三年前,就被臣侍那位好大嫂拿去打点升迁了。”江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当时给她换了现任漕运使一句‘年少有为’的美言。”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凤宸的眼神沉了下去:“你可知,现任漕运使,正是隆昌十二年那位漕运使的得意门生?”
窗外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
江泓缓缓抬眼:“臣侍还知道,那位门生,平生最爱收藏前朝古画——尤其是,《雪溪垂钓图》的真迹。”
银票被凤宸轻轻放回桌上。
她忽然笑了,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正君用这幅‘假画’,打算在三个月里,套出点什么?”
“套一个真相。”
江泓望向窗外的夜色,“关于臣侍那份嫁妆里,那些来路不明,一文不值的盐引,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
凤宸临走时,忽然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陈默今日同你说什么了?瞧他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江泓面不改色,语气平稳:“他问臣侍,为何殿下总爱摩挲那枚旧玉扳指。”
凤宸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凝:“你怎么答的?”
“臣侍说——”江泓缓缓道,“许是殿下心有所思时的习惯动作,就像有人思考时爱托腮一样。”
门合上时,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
江泓静静站了片刻,忽地将那张当票凑到烛火前。
旧漕运使的得意门生?
火舌舔上“汇丰典当”的印鉴时,哑仆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
“告诉王教头,”江泓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轻声道,“新打的刀,开刃时,需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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