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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尾下的你 第36章 迟来的爱

作者:偷走梦的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17 01:39:30 来源:文学城

窗外的雪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从密集狂乱的倾泻,转变为稀疏、缓慢的飘落。硕大的雪花如同凋零的鹅绒,悠然旋转着,无声地融入窗外那片厚重而纯净的白色世界。夜色不再如墨般浓稠,天际线处透出一种深邃的宝蓝色,预示着漫长的风雪之夜即将走向尽头。房间内,炉火的余烬散发着持久的暖意,将空气烘烤得干燥而舒适,混合着残留的苹果香料蛋糕的甜香、药草的清苦,以及众人平稳呼吸所交织出的安宁气息。

爱丽丝是在一种温暖而坚实的触感中逐渐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脸颊下布料细腻的纹理,以及透过布料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紧接着,是轻轻环抱着她的手臂,那力道温柔却稳固,仿佛为她圈出了一方绝对安全的天地。她浓密的、雪白的长睫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般缓缓掀开,露出一双尚带着迷蒙睡意的湛蓝色眼眸。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跃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缕璀璨金发,在炉火微弱的光晕和窗外雪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她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艾米莉亚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她似乎因小憩而微抿着的、略显苍白的唇。艾米莉亚背靠着床头的软垫,坐姿并不完全舒适,甚至显得有些拘谨,但她依然维持着这个姿势,让爱丽丝得以枕着她的腿,蜷缩在她身侧安眠。她的另一只手还搭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手指松松地夹在书页间,显然是在阅读时不知不觉被倦意席卷。

爱丽丝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我竟然搂着艾米莉亚的腰……还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眩晕的羞赧和窃喜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脸颊如同被点燃般滚烫起来,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红得不像话。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声音大得她几乎担心会吵醒眼前的人。雪白的兔耳因这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完全僵直,紧绷地竖立着,耳尖难以自抑地高频颤抖,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滔天巨浪。她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打破这如梦似幻的静谧。

她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近距离的温暖与气息。艾米莉亚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清冷的、如同月光下雪松般的淡雅香气,混合着书籍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本身的甜馨。此刻,这股气息无比真实地萦绕在爱丽丝的鼻尖,让她感到一阵幸福的晕眩。她偷偷地、极轻微地收紧了环在艾米莉亚腰侧的手臂,指尖感受到布料下纤细而柔韧的腰身曲线,这触感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目光痴痴地流连在艾米莉亚沉静的睡颜上。那冷艳的轮廓在睡眠中显得柔和了许多,长长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挺直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唇……每一处线条都如同最精巧的工匠用心雕琢,深深烙印在爱丽丝的心版上,历经五年时光冲刷,非但未曾模糊,反而愈发清晰动人。

五年了……爱丽丝在心底无声地喟叹,湛蓝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那里面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恋与幸福,有得偿所愿的晕眩感,但也有一丝深埋的、只有在这样绝对静谧安全的时刻才敢悄然浮出水面的……酸楚与悲伤。这巨大的幸福如同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过往岁月中那片无垠的孤独。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穿越了眼前温暖静谧的客房,穿越了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回到了那个位于王国南部、拥有广袤领地和古老头衔的莫雷尔伯爵领,回到了她看似光彩夺目、实则空旷冷清的童年……

莫雷尔家族的庄园坐落在风景如画的河谷地带,古老的石砌建筑群宏伟而精致,花园四季常青,喷泉日夜不息。爱丽丝·德·莫雷尔,作为伯爵夫妇期盼已久的独女,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被无尽的宠爱与奢靡所包围。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一点毋庸置疑。她的婴儿房堆满了从东方运来的丝绸玩偶,她的衣裙由最巧手的裁缝用最柔软的蕾丝和缎子制成,她的餐桌上永远摆放着当季最新鲜的水果和最精致的甜点。她拥有自己的小马驹,拥有堆满整个房间的、连包装都未曾拆开的昂贵礼物。无论她想要什么,只需要眨一眨那双继承自母亲的、清澈的湛蓝色大眼睛,用软糯的声音提出要求,几乎下一刻就能得到满足。

物质上的极尽丰裕,塑造了她开朗活泼、大方甚至有些娇纵的表象。她像一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羽翼光鲜,歌声嘹亮,不知人间疾苦。

然而,金丝笼再华美,终究是笼子。

莫雷尔伯爵夫妇是王国社交圈与政治场中炙手可可热的人物。伯爵忙于领地的治理、与各方势力的周旋以及家族生意的扩张;伯爵夫人则忙于主持沙龙、出席宴会、维持着家族在社交界的显赫地位与优雅形象。他们的日程表总是排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身影频繁出现在王都的宫廷、繁华的港口城市或是其他贵族的宴客厅,却唯独很少出现在莫雷尔庄园那空旷的、回荡着小女孩独自玩耍脚步声的长廊里。

爱丽丝最熟悉的,不是父母怀抱的温度,而是那些穿着笔挺制服、表情恭敬却疏离的侍女和管家;她最常听见的,不是父母的睡前故事或温柔低语,而是马车驶离庄园时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以及大门沉重合拢的回音。

巨大的庄园里,她常常一个人。一个人在有她三个那么高的书架间穿梭,踮着脚抽取那些厚重的、带着插画的英雄史诗与骑士传奇;一个人在广阔得能迷路的花园里,对着喷泉雕像和修剪成各种形状的灌木丛,自言自语地扮演着骑士与恶龙、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一个人坐在长长的、足够容纳二十人同时进餐的餐桌主位上,安静地吃着由仆人一道道奉上的、精致却冰冷的餐点。

孤独是一种无声的潮水,在她看似喧闹活泼的日常之下,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涨,浸润着她年幼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她尝试过去结交朋友。在为数不多的、被父母带去参加其他贵族孩子的聚会或沙龙时,她总是最先扬起笑脸、主动拿出自己最宝贝的玩具想去分享的那个。然而,那些同样出身高贵的孩子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他们要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贵瓷器;要么言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比较,讨论着她听不懂的、关于家族联姻或政治风向的话题;更有甚者,会直接流露出嫉妒与排斥,暗中嘲笑她“只有玩具没有陪伴”,或者故意在她的裙子上“不小心”弄上污渍。

“看啊,那就是莫雷尔家那个‘礼物堆里的小公主’。”“听说她父母又去王都了,把她一个人丢给仆人。”“离她远点,我母亲说莫雷尔家现在风头太盛,让我们少接触。”“哼,有什么了不起,穿得再漂亮,还不是没人要的小可怜。”

那些窃窃私语和刻意压低的嘲笑,像细小的针,一次次扎进小爱丽丝的心里。她不懂那些复杂的世故,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开始意识到,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恭敬和笑容,那些轻易就能得到的华丽礼物,并不能为她换来一个真正可以分享秘密、一起疯闹、在委屈时互相安慰的伙伴。

巨大的委屈和孤独感无处宣泄,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像被强行堵住的河流,在她幼小的胸膛里暗自积聚、汹涌,寻找着决堤的出口。

也许是为了发泄那过剩的精力与无人诉说的寂寞,也许是被书中那些英勇无畏、受人敬仰的骑士形象所吸引,幻想着自己若能变得强大,是否就能打破那层无形的隔膜,爱丽丝迷上了体术和剑术。她央求父亲为她请来了最好的剑术老师。

令人惊讶的是,这位看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武技上却展现出了非凡的热情和一定的天赋。她不怕苦不怕累,摔倒了就咬着牙爬起来,手心被剑柄磨出水泡甚至破皮出血也只是皱皱眉头。她渴望变强,渴望像故事里的英雄那样,用手中的剑赢得认可和……或许还有陪伴。

她的西洋剑术进步神速,步伐灵活,突刺精准,带着一股不输男子的狠劲与灵巧。同时,她的体术也锻炼得相当出色,柔韧性、爆发力和耐力都远超同龄的贵族少女。汗水浸透练功服的感觉,肌肉酸痛的感觉,反而让她感到一种真实的、掌控自己身体的存在感,暂时驱散了那无所不在的空虚。

但在日常起居和待人接物上,她却又保留了那份被宠溺出来的马虎和笨拙。她会因为看书入迷而撞到门框,会因为兴奋地讲述剑术心得而打翻茶杯,会在重要的社交场合因为心直口快而说错话,得罪了人而不自知。这种反差让她在贵族圈子里显得更加“格格不入”,既不是循规蹈矩的淑女,也算不上真正英气勃勃的骑士,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存在。大小姐的脾气偶尔也会爆发,尤其是在她感到被误解或轻视的时候,但那怒火之下,掩盖的往往是更深的无助和失落。

她就像一颗被精心装饰却无人真正欣赏的圣诞树,外表灯火辉煌,内里却空荡而寂寞。

九岁生日那天傍晚,一场盛大却程式化的生日宴会在庄园宴会厅举行。水晶吊灯的光芒照亮了满堂的宾客,他们衣着华丽,笑容得体,送上堆成小山的昂贵礼物,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小爱丽丝穿着最精美的蕾丝裙子,戴着小小的钻石发冠,坐在主位上,像个被摆放在那里的精致洋娃娃,配合地微笑着,接受着众人的注目。

宴会结束后,宾客散去,偌大的厅堂瞬间变得空旷而冷清。仆人们安静而迅速地收拾着残局。父母似乎因为某个突然到来的重要消息,只是匆匆摸了摸她的头,塞给她一个更加精美的首饰盒,说了句“生日快乐,亲爱的,喜欢的自己挑”,便又相携着快步离去,赶往书房处理事务。

最终,连仆人都退下了。

爱丽丝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宴会厅中央,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映照出她穿着华丽裙子、却显得无比渺小孤单的身影。周围是散落的彩带和飘落的气球,空气中残留着酒水和香水的混合气味,甜腻而虚假。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通往卧室的宽阔楼梯,怀抱着那个冰冷的首饰盒,里面是她甚至没有心情去查看的、又一枚昂贵的宝石胸针或项链。

她没有回那个堆满礼物的卧室,而是像梦游一般,走上了城堡最高的瞭望塔楼。夜晚的寒风立刻吹拂起她米白色的发丝和精致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凉意。她趴在高高的石栏上,俯瞰着脚下陷入沉睡的、属于莫雷尔家族的广阔领地,远处村庄的灯火稀疏如豆,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山峦轮廓。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她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却觉得一无所有。那些堆满房间的礼物,那些华丽的衣裙,那些空洞的祝福,甚至她努力练习获得的武技……在这一刻,都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她不明白,为什么得到父母的陪伴就这么难?为什么交一个真心的朋友就这么难?为什么她明明拥有这么多,心里却空荡荡得厉害,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地吹着冷风。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起初是无声的滑落,继而变成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最后再也无法控制,变成了嚎啕大哭。她哭得全身颤抖,哭得喘不过气,哭得撕心裂肺。多年来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强装开朗的疲惫……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分不清这泪水里,究竟是失去什么的悲痛欲绝,还是对那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抓不住的温暖的、绝望的渴求?

就在她哭得几乎脱力的时候,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惊慌地想要擦干眼泪,却来不及。回过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埃德加·罗伊斯——父亲麾下最受信赖、也是最威严沉稳的骑士队长。他穿着日常的制服,并未披甲,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同一座可靠的山峦。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那刚毅面容不符的担忧与温和。

“爱丽丝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夜里风大,您不该在这里。”

爱丽丝抽噎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哭得红肿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湛蓝眼睛望着他。

埃德加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是恭敬地请她回去。他沉默地解下自己的厚绒斗篷,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披在了爱丽丝冰冷颤抖的小小肩头上。那斗篷还带着他的体温和风尘仆仆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然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就那样沉默地、像一座沉默的守护雕像般,站在了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为她挡住了身后吹来的寒风。

这份无声的、坚实的陪伴,奇异地抚平了小爱丽丝剧烈的情绪波动。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裹紧了带着陌生叔叔体温的斗篷,重新望向星空。

就在这时,埃德加再次开口,声音平稳而郑重:“伯爵大人和夫人命令我为您组建一支独立的骑士小队。它完全隶属于您,只听命于您一人。作为您九岁的生日礼物。”

爱丽丝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埃德加的目光沉静,继续道:“大人说,您渐渐长大了,需要有自己的力量,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他们……希望您能快乐。”

那一刻,爱丽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看着埃德加沉毅的脸庞,又想起父母匆匆离去的背影。这份礼物沉重得超乎她的想象,也……孤独得超乎想象。父母给了她一支武装力量,却依然给不了她最想要的、简单的陪伴。这份厚爱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名为“忙碌”与“疏离”的鸿沟。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托付了沉重责任的茫然席卷了她。但与此同时,看着埃德加那可靠的身影,一个微弱的、叛逆的火花却在她心底燃起。

属于自己的……骑士团?只听命于我?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泪意的空气,抬起头,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银河横亘天际,无数星辰冷冽而璀璨地闪烁着,如同洒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那景象壮阔、神秘,带着一种永恒的、冷静的意味。

“……银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夜风中响起,“就叫‘银辉守望者’。”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今夜格外明亮的星光,或许是因为埃德加叔叔肩甲上流淌的月光,也或许……是心底那份渴望被守护、也渴望去守护什么的、模糊而执拗的期盼。银色的光辉,冰冷而坚定,就像她此刻被迫迅速成熟起来的心情。

埃德加微微躬身,抚胸行礼:“如您所愿。银辉守望者,将永远守护于您,爱丽丝小姐。”

那晚,小爱丽丝抱着埃德加宽大的斗篷,在那位沉默骑士的护送下回到了冰冷的卧室。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纹饰,一夜无眠。泪水已经流干,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好像被填进了什么沉重而坚实的东西。那份孤独感并未消失,只是被一层名为“责任”和“银辉”的薄纱暂时覆盖了。

第二天清晨,当侍女端着温水进来时,看到的又是一个活力满满、笑容灿烂的莫雷尔大小姐。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计划,抱怨着剑术老师的严格,仿佛昨夜那个在塔楼上崩溃痛哭的小女孩从未存在过。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份看似无忧无虑的开朗下,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属于守护者的坚毅,以及……更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孤寂。

往后的日子,银辉守望者在她和埃德加的共同努力下逐渐成型、壮大。她热衷于参与骑士团的训练和事务,这让她感到充实,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投注热情的目标。埃德加像一位严厉却可靠的导师,更像一位沉默而包容的父亲,悉心教导她武技、领导力,也默默守护着她那份脆弱的坚强。然而,内心深处那个关于“陪伴”与“理解”的空洞,却从未被真正填满。她依然渴望一种更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与责任的连接。

直到两年后,那个注定改变她一生的夏天到来。

十一岁的爱丽丝,按照父母的安排,前往王室著名的避暑行宫——琳昔宫度假。莫雷尔家族在宫内有专属的套房。父母照例只是将她送到,参加了几场必要的社交活动,便又匆匆离去,留下她和一众仆役。

琳昔宫以其巨大无比、布局精巧、宛如迷宫般的法式花园而闻名于世。初来乍到的爱丽丝,很快就被那无边无际的绿色所吸引。一开始,探索是令人兴奋的。她穿着轻薄的夏裙,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在修剪整齐的树篱、喷涌的泉水、精美的雕塑和繁盛的花圃间欢快地奔跑穿梭。

然而,琳昔宫实在太大了。

那天下午,为了追逐一只翅膀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罕见凤蝶,她偏离了主径,一头扎进了花园深处更加茂密、较少人为修剪的区域。等她终于意识到蝴蝶追不上,想要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高高的树篱墙看起来一模一样,纵横交错的小径仿佛没有尽头。太阳开始西斜,将树影拉得长长的,交织成一片令人迷惑的网络。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和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有人吗?”她尝试着呼喊,声音在空旷的花园里显得微弱而孤单。没有回应。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沿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她加快脚步,胡乱选择方向奔跑,华丽的裙子被旁逸斜出的玫瑰枝条勾住,撕裂了精致的布料,尖刺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划出细小的血痕。疼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哭出来。

在哪里?出口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孤独、被遗忘、不被人在意的恐惧,在这个陌生的、巨大的迷宫里,被无限放大。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世界抛弃了,丢在一个华丽却冰冷的角落,无人问津。无论她怎么呼喊,怎么奔跑,都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那个会来寻找她、带她回家的人。

多年的委屈与孤独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心防。她跑得太急,被一处凸起的树根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铺着碎石和泥土的小径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漂亮的裙子沾满了泥泞和草屑,精心打理的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

她再也忍不住了。

身体的疼痛和心理的恐惧悲伤汇成一股洪流,瞬间淹没了她。她蜷缩在一丛茂盛的、开着紫色花朵的鸢尾花后面,把脸埋在沾满泥土的臂弯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不再是九岁生日那夜压抑的嚎啕,而是充满了孩子气的、彻底的无助和伤心。她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她,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无助、可怜。

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一个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月光,轻柔地在她头顶响起。

“你还好吗?”

那声音清脆、冷静,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稚嫩,却又奇异地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爱丽丝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她看到了一个人。

阳光仿佛格外眷顾那人,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穿着一身浅紫色的夏季裙装,样式简洁却用料考究,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阳光,被一根蓝色的丝带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她正微微俯身,看着自己,那双眼睛……那是爱丽丝从未见过的、最特别的眼睛——一种清冷的蓝灰色,如同秋日雨后的湖面,深邃、宁静,却又在深处蕴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或许是同病相怜的柔和?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爱丽丝忘记了哭泣,忘记了疼痛,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如同从月光童话中走出来的精灵般的少女。她是怎么出现的?仿佛悄无声息,就这样降临在了她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刻。

少女的目光从爱丽丝哭花的脸,移到她沾满泥泞的裙子,最后落在她小腿上那几道被玫瑰刺划出的、正渗着血珠的伤痕上。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让爱丽丝的心揪了一下,生怕对方会觉得她麻烦或肮脏。

然而,少女接下来的动作完全出乎爱丽丝的意料。

她没有丝毫嫌弃,甚至没有犹豫,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蹲了下来,裙摆毫不介意地拂过地面的泥土。她伸出手,但并没有直接去碰爱丽丝的伤口,而是看向旁边那片开得正盛的紫色野鸢尾。

“忍一下,很快就不疼了。”少女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只见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熟练地摘了几片新鲜的鸢尾花瓣,然后用一方干净整洁、绣着精致蓝色鸢尾花图案的手帕仔细地包住花瓣,用力揉搓起来。淡紫色的花汁很快浸透了洁白的手帕,染上一片瑰丽的颜色。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清苦中带着异香的草木气息。

然后,她转过身,将那块浸满了鸢尾花汁液的手帕,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敷在爱丽丝小腿火辣辣的伤口上。

一股沁人心脾的、极其舒爽的凉意瞬间传来,奇迹般地压下了那灼热的刺痛感。

爱丽丝瞪大了眼睛,忘记了抽噎,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专注的侧脸。阳光流淌过她挺翘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细小的光影。她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

“还疼吗?”少女抬起眼,那双蓝灰色的湖泊对上爱丽丝湛蓝的、还噙着泪水的眼睛,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爱丽丝傻傻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所有的疼痛、恐惧、委屈仿佛都被那清凉的花汁和对方轻柔的触碰神奇地驱散了。她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安心感和暖流包裹了她。

少女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她一直保持着蹲姿,用手按着那块湿漉漉的手帕,直到血完全止住。期间,她们都没有说话。爱丽丝就那样看着她,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后来,少女小心地扶起她,凭着对琳昔宫布局的熟悉,将她送回了莫雷尔家仆人正焦急寻找的区域。在分别时,爱丽丝才鼓起勇气,小声地问:“我……我叫爱丽丝。你……你是谁?”

少女停下脚步,回眸看她。夕阳的金光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她裙摆上沾染的泥点也变得微不足道。

“艾米莉亚。”她的声音平静如水,“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开满紫色鸢尾的花圃小径尽头。

爱丽丝却久久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小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胸口。那里,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方式跳动着,咚咚咚,如同擂鼓。

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

那一刻,所有幻想中的英雄形象、所有朦胧期盼的“天命之子”,都有了清晰无比的面容和名字。就是她!就是这个人!她在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候出现,没有嘲笑,没有嫌弃,没有疏离,而是毫不犹豫地蹲下来,弄脏了自己的裙子,用野花为她止血,温柔地问她“还疼吗?”。

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勇敢,那么温柔,像一道最耀眼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爱丽丝那片被孤独笼罩的童年世界,照亮了一切,也彻底俘获了她那颗渴望被看见、被珍惜的心。

从那一刻起,她所有的勇敢、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追逐,都有了唯一的方向。

客房里依旧温暖静谧,炉火的余烬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噼啪”。窗外的雪几乎完全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雪花还在悠然地飘荡。天际的宝蓝色愈发浓郁,预示黎明将至。

爱丽丝的呼吸变得深长而平稳,先前激烈的情绪浪潮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饱含深情的依恋。她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环抱着对方腰肢的手臂却不再是因为激动而紧绷,而是成为一种充满信赖的依托。她没有再流泪,只是将脸颊更安心地贴近那份温暖,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静谧一刻牢牢镌刻在心底。

她想起了这五年来的追逐,想起了得知维尔纳夫家变故时的焦急如焚,想起了终于找到艾米莉亚时的狂喜与心酸,想起了这一路来的艰险与相互扶持……所有的一切,在回溯至源头的那一刻,都有了更深沉的意义。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头顶传来极轻微的触感。

艾米莉亚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或许根本未曾深眠。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只原本搭在书上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和犹豫,落在了爱丽丝柔软的发顶,然后,极其生疏却无比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她那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直的雪白兔耳。

那轻柔的触碰,如同一个无声的安慰,一个静默的回应。

爱丽丝的身体微微一颤,一股暖流从那被触碰的点扩散开来,流向四肢百骸。她没有抬头,也没有更大的动作,只是极轻极轻地、如同叹息般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放下了某种沉重的东西,又像是终于确认了某种珍贵的存在。

窗外的第一缕晨光,如同羞涩的访客,悄然探入客房,将室内染上一层极其柔和的、充满希望的淡金色。炉火的余烬早已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木气息,与空气中残留的苹果香料蛋糕的甜香、药草的清苦,以及众人平稳呼吸所交织出的安宁气息混合,形成一种温暖而静谧的基调。

爱丽丝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中缓缓清醒的。脸颊下不再是艾米莉亚腿上传来的布料触感,而是蓬松柔软的枕头。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床铺上,身上盖着温暖的羽绒被。环顾四周,艾米莉亚已经不在床边,想必是早已起身。昨夜那如梦似幻的亲近,那轻柔抚摸耳尖的触感,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她的心脏如同被温暖的蜜糖包裹,泛起甜蜜的悸动。她忍不住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丝属于艾米莉亚的清冷香气,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雪白的兔耳愉悦地轻轻抖动了几下,这才慵懒地完全睁开湛蓝色的眼眸。

对面床铺上,克拉拉依旧深陷在睡梦之中。她蜷缩着,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深棕色的狐尾将自己卷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和几缕散乱的棕色发丝。她的呼吸均匀而深沉,显然昨夜在伊莉莎修女那具有安神效用的香膏作用下,睡得极为香甜。偶尔,她的尾巴尖会无意识地扫动一下,似乎在梦中追逐着什么。

索菲已经醒了,正轻手轻脚地坐在自己床边穿着外套。她动作轻柔,生怕吵醒旁人。晨光勾勒出她成熟有致的身形和乖巧动人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带着一种宁静温婉的气质。她系好衣带,目光温柔地看向还在熟睡的克拉拉,眼中满是姐姐般的宠溺与关怀。察觉到爱丽丝的动静,索菲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并用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不要吵醒克拉拉。

房间另一侧,靠近门边的阴影里,雅典娜如同雕塑般静立着。她似乎一夜未眠,依旧保持着抱剑的姿态,银白色的长发在晨光中流淌着冷冽的光泽,血红的眼眸警惕地半阖着,但敏锐的耳尖微微转动,捕捉着门外走廊乃至更远处的一切细微声响。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而可靠的屏障。当爱丽丝的目光与她相遇时,雅典娜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问候,随即目光又扫向窗外,继续履行她的护卫职责。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祥和而宁静的氛围中。光线逐渐明亮,尘埃在光柱中缓慢飞舞。细微的声响构成了清晨的乐章:索菲轻柔的穿衣窸窣声、克拉拉平稳的呼吸声、窗外远处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以及村庄渐渐苏醒的模糊背景音。

爱丽丝轻巧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冰凉却光滑的木地板上,走到窗边。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而新鲜的空气立刻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纯净气息和远处炊烟的淡淡味道。窗外,朝露村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屋顶、树梢、远山皆是一片纯净无瑕的洁白,在朝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精心清洗过,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楼下庭院里,一个灰色的身影吸引了爱丽丝的注意。是伊莉莎修女。她正拿着一个长长的竹扫帚,缓慢而专注地清扫着庭院空地上的积雪,开辟出一条通往药草园和教堂后门的小径。她的动作优雅而沉稳,仿佛不是在劳作,而是在进行某种静谧的仪式。然而,她的目光却时不时地抬起,望向客房窗户的方向,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中似乎蕴藏着复杂的情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与出神,仿佛她的思绪早已飘远,超越了眼前这片被白雪覆盖的静谧庭院。

“看来大家都陆续醒了呢。”索菲轻声说道,也走到了窗边,顺着爱丽丝的目光看去,“伊莉莎修女总是起得这么早,真辛苦。”

“嗯……”爱丽丝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还在睡的克拉拉,狡黠地笑了笑,“我们去拿早餐吧?顺便看看能不能把某个小懒狐饿醒?”

索菲掩嘴轻笑:“好主意。”

两人轻声洗漱完毕,整理好衣着,便悄悄开门出去了。雅典娜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一瞬,确认无虞,便继续值守。

走廊里比房间内要冷上一些,石壁透着凉意。厨房的方向飘来更加浓郁的食物香气——新烤面包的焦香、燕麦粥的醇厚、还有煎培根的油香,勾得人食欲大动。

她们来到餐厅时,艾米莉亚正和一位年长的修女一起,将烤好的面包从炉子里取出来。她依旧穿着朴素的衣裙,外面系着干净的围裙,金色的长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曾经身为伯爵小姐的她,如今做起这些事来虽然算不上非常熟练,却异常认真专注,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到爱丽丝和索菲进来,艾米莉亚抬起头,蓝灰色的眼眸中带着温和的笑意:“醒了?正好,早餐快准备好了。克拉拉呢?”

“还在睡呢,像只冬眠的小狐狸。”爱丽丝笑嘻嘻地说,“我们拿点吃的回去馋醒她。”

艾米莉亚无奈地摇摇头,眼神却满是纵容:“让她多睡会儿也没关系。不过早餐要趁热吃才好。”她将一块刚出炉、还冒着热气、表皮焦黄酥脆的黑麦面包递给爱丽丝,“小心烫。”接着,她又对索菲笑了笑,“索菲,能帮我把这些餐具摆一下吗?”

“当然。”索菲温顺地应道,立刻上前熟练地帮忙摆放起来。两人配合默契,低声交流着需要摆放的位置和数量。

爱丽丝接过面包,满足地嗅了嗅那浓郁的麦香。

这时,伊莉莎也清扫完积雪走了进来。她脱下沾了雪沫的厚重手套,露出纤细的手指。她的目光习惯性地在餐厅里扫过,当看到艾米莉亚、索菲和爱丽丝都在时,她微微颔首致意,表情恢复了平日那种悲悯而温和的宁静,仿佛清晨在庭院中那片刻的出神从未发生过。她安静地走到水盆边仔细清洗双手。

餐厅的另一角,卢西恩神父正和埃德加首领低声交谈着。神父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听着埃德加汇报昨夜巡逻的情况和附近山路的积雪程度。埃德加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外面罩着厚斗篷,面容沉稳,眼神锐利,只有在看向爱丽丝时,才会流露出一丝长辈般的柔和。

“早上好,神父,埃德加叔叔。”爱丽丝礼貌地打招呼。“愿圣光庇佑你,爱丽丝小姐,睡得可好?”卢西恩神父慈祥地问候。“很好,谢谢神父。”爱丽丝笑着回答。

不久,雅典娜也无声地出现在餐厅门口,确认大家都安然无恙后,便依在门框上,保持着警戒。埃德加与卢西恩神父的谈话也已接近尾声。“如此看来,山路至少还需两日才能完全畅通。”埃德加总结道。“无妨,圣维罗妮卡的屋檐永远为需要庇护的人敞开。”卢西恩神父温和地说,“正好也让各位好好休整一番。”

爱丽丝和索菲端着一盘丰盛的早餐回到客房时,克拉拉果然已经被食物的香气诱得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狐耳软塌塌地垂着,尾巴无精打采地扫着床单。“唔……好香……”她嘟囔着,琥珀色的眼睛半睁半闭。“小懒虫,太阳晒屁股啦!”爱丽丝把餐盘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到美食,克拉拉立刻清醒了大半,欢呼一声扑了过来。

午后,如同过去几日的习惯一样,伊莉莎提着药篮,准备去村里探望几位需要持续关照的老人和病人。克拉拉自然又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经过几日的相处,她对这位沉默却温柔的精灵修女已经充满了亲近与信任。

两人再次踏上覆雪的小径。阳光下的雪地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空气清冷却干净。她们先后走访了老木匠家和另外几户村民,伊莉莎仔细地检查病情、更换敷料、送上新的药膏,并温和地叮嘱着注意事项。克拉拉在一旁帮忙打下手,递送药品,有时也会用她开朗活泼的性格逗得生病的老人露出笑容。

回程的路上,夕阳已经开始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雪地被染上了金红色的光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实时发出的咯吱声。

或许是这静谧的氛围使然,也或许是连日来积攒的好奇与那份莫名的亲近感,克拉拉忍不住开口问道:“伊莉莎修女,你懂得好多关于草药和治疗的知识啊,是跟谁学的呢?是你……以前的家人吗?”

伊莉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侧过头,夕阳的金光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红眸中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就在克拉拉以为她不会回答时,那清泉般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悠远与平静。

“一个……很重要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如同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故事,“在一片早已消失在记忆里的森林中。她并非我的血亲,却教会了我最初认识这个世界的方式。”

克拉拉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认真地听着。她能感觉到,伊莉莎修女此刻的语气与平时那种温和的悲悯有所不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与感伤。

“她看待万物,总带着一种我无法企及的光明。”伊莉莎继续说着,目光投向远方的雪原,仿佛能穿透时空,“她相信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故事,每一滴露珠都折射着天空。她教我辨识能安抚心神的薰衣草,能愈合伤口的金盏花……告诉我,它们的效力并非来自魔法,而是源于对阳光、雨露和大地最深切的记忆与回应。”她的声音里没有具体重复之前的细节,而是渲染出一种整体的、充满光明的氛围,与后续的悲伤形成对比。

“她……”伊莉莎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平复忽然起伏的心绪,“她有着和你一样温暖的琥珀色眼睛,像秋日里最纯净的琥珀,阳光落在里面,会折射出蜂蜜般的光泽……她的笑容很暖,能驱散林间最深重的雾气。”

伊莉莎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她微微仰起头,望着天边那轮逐渐沉入山峦的、巨大的、红彤彤的落日,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她总是说,生命如同溪流,无论遇到什么,最终都会找到向前的方式……”她的叙述平静而缓慢,没有过多的情感渲染,却莫名地勾勒出一幅幅生动而宁静的画面,充满了阳光、森林、溪流与欢笑的气息。然而,在这份平静的叙述之下,克拉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深埋的、巨大的悲伤,那悲伤如此沉重,以至于让伊莉莎的声音都带上了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疲惫。

她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庄中心的小广场。那棵古老而巨大的橡树伫立在广场中央,披着雪装,枝桠虬结,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夕阳将它染成了金红色,在雪地上投下错综复杂的长长影子。

伊莉莎停下了脚步,仰望着这棵历经风霜的古树,目光深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无比遥远的过去。她轻轻抬起手,将掌心贴合在粗糙冰冷的树皮上,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哀伤。

“她就像这森林里的阳光,温暖、明亮,充满了生机……”伊莉莎的声音几不可闻,如同梦呓,“她相信最深的黑暗也能被善意照亮,最痛的伤痕也能被时间与关爱抚平……”

克拉拉站在她身边,屏息凝神地看着她。夕阳的余晖为伊莉莎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她漆黑的发丝仿佛在燃烧,侧脸线条完美得不似真人,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中,倒映着落日最后的辉煌,也盛满了克拉拉无法完全理解的、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深切哀思与孤独。这一刻的伊莉莎,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让人心碎。克拉拉看得几乎入了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安慰她的冲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伊莉莎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古橡树下,许久许久,直到夕阳最后一丝光芒没入山脊,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只剩下天边一抹绚丽的晚霞。

她缓缓收回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将所有的情绪也一并收敛了起来。当她再转过头看向克拉拉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而悲悯的修女面具,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未来得及完全隐藏的疲惫与空洞,泄露了方才那一刻的真实。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冽柔和,仿佛刚才那段充满情感的叙述只是一场幻觉。

“……嗯。”克拉拉点点头,心中充满了疑问和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她乖巧地跟在伊莉莎身后,踩着来时的脚印,向教堂走去。一路无言,只有风声掠过雪原。

晚餐的气氛相比平时要安静一些。艾米莉亚敏锐地察觉到克拉拉似乎有心事,不像往日那般叽叽喳喳,而伊莉莎则比平时更加沉默。但她体贴地没有多问。

餐后,艾米莉亚、爱丽丝和雅典娜决定去教堂后院那间小小的、由卢西恩神父特许她们使用的石头浴房泡澡,洗去一日的疲惫。浴池由炉火加热的石头砌成,热水散发着硫磺和药草的气息,极为解乏。

客房内,只剩下索菲和克拉拉。爱丽丝临走前,翻出了一条自己带来的、适合克拉拉娇小身材的棉质长裙给她换上,替换下她白日里那身便于活动的裤装。长裙是柔软的红色,衬得克拉拉的琥珀色眼睛更加明亮,也让她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

索菲拿出伊莉莎给的那个白瓷药盒,示意克拉拉坐到床边,要继续每日例行的药膏按摩。“来,克拉拉,该擦药了。”索菲的声音温柔,拍了拍身边的床铺。克拉拉乖乖坐下,将裙摆撩至膝盖以上,露出那道已经淡化许多的印记。索菲蘸取翠绿色的药膏,用指腹轻柔地、耐心地在那道痕迹上打着圈按摩。她的动作比伊莉莎更加轻柔,带着姐姐般的呵护。

“今天跟伊莉莎修女出去,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索菲一边按摩,一边轻声问道,试图打开话匣子。她注意到克拉拉从回来后就有些安静。

克拉拉享受着索菲温柔的按摩,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索菲姐姐……伊莉莎修女,她以前是不是经历过很伤心的事情?”索菲按摩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克拉拉:“为什么这么问?”“她今天……跟我说起以前教她草药知识的人,说那个人也有琥珀色的眼睛……”克拉拉小声说,“虽然她说得很平静,但我总觉得……她好像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的那种。”

索菲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伊莉莎修女……她确实给人一种背负着很多故事的感觉。卢西恩神父似乎知道一些,但也从未详谈。她身上有种……超越了时间的宁静和悲伤。我们能做的,大概就是尊重她的沉默,在她需要时,给予力所能及的善意和陪伴吧。”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温柔,“就像她现在帮助你一样。”

克拉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陷入了沉思。药膏清凉的触感和索菲指尖的温暖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狐尾在身后轻轻摆动。

夜深人静。客房内,艾米莉亚、爱丽丝和索菲都已沉入梦乡。雅典娜依旧保持着警觉,在门边闭目养神。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

凌晨四点多,克拉拉忽然醒了过来。或许是睡前喝了太多水,或许是被窗外一阵寒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惊醒。她感到有些冷,尤其是脚丫。她记得储物室里似乎还有更厚实的毛毯。

她小心翼翼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她一个激灵。她踮着脚尖,像只真正的小狐狸,悄无声息地溜出客房,走向走廊尽头的储物室。

储物室里很暗,只有月光从门缝和高处一个小气窗透入些许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樟木、干草和旧布料的气息。她凭着记忆摸索到存放毛毯的架子前。厚厚的毛毯放在架子的最上层,以她150cm的身高,即使踮起脚也勉强才能碰到边缘。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墙角有一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小木箱,便费力地把它拖过来,垫在脚下。她颤巍巍地站上去,伸长手臂,手指终于够到了那条厚实羊毛毯的边缘。她心中一喜,用力往外一拽!

或许是她用力过猛,或许是脚下的木箱本就不稳——就在她拉扯毛毯时,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覆盖在毛毯旁边一个不明物体上的一块防尘用的厚绒布!她重心不稳,惊呼一声,连同被她扯下来的厚毛毯、以及那块被意外抓下的绒布——连同绒布下面遮盖着的那个小木箱——一起摔倒在地!

“哎哟!”屁股着地的疼痛让她龇牙咧嘴,但更让她心惊的是那随之而来的、东西散落一地的声响——那个被扯落的小木箱摔在地上,搭扣被震开,盖子掀到了一边,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掉了出来!

完了!闯祸了!克拉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爬起来,也顾不上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地上散落的东西——那似乎是一些泛黄的纸张,还有几本……手工装订的、页面边缘粗糙的小册子?

她心中充满歉意,手忙脚乱地就想把东西捡起来塞回去。然而,当她拿起最上面那本摊开的小册子时,她的动作顿住了。

册子里是铅笔绘制的素描。画工说不上多么精湛,甚至有些稚嫩,但笔触却充满了感情。画的是茂密的森林,虬结的树根,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那深邃而充满生机的意境,与她白日里听伊莉莎描述的那个“很大的森林”莫名重合。画的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签名,似乎是个“L”开头的花体字。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莫名的预感驱使着她。她又小心翼翼地拾起几封散落出来的、折叠整齐的信笺。信纸已经泛黄变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经常被翻阅。信封上没有署名,但其中一封信展开的一角,露出了一种略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笔迹,写着的开头是——

“My dearest Elisa,”(我最亲爱的伊莉莎)

克拉拉的呼吸一滞!Elisa!那是伊莉莎修女的名字!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目光快速扫过那清晰可见的几行字。那是一种充满了真挚情感、甚至带着几分笨拙仰慕的笔调,诉说着对收信人的思念,分享着林间发现的某种奇特蘑菇,担忧着对方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字里行间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纯粹而滚烫的……爱恋。

这……这是……

克拉拉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窥探他人**的罪恶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想赶紧把东西收拾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她的血液几乎冻结了!

储物室的门口,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克拉拉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储物室门口,那个静立的身影,正是伊莉莎修女。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清冷的月光从高处的小气窗吝啬地漏进几缕,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和略显苍白的脸庞。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在昏暗中仿佛自己会发光,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散落的信件、画册,以及僵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封开头写着“My dearest Elisa”信笺的克拉拉。

伊莉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疑问。那是一种极致的空白,仿佛灵魂骤然被抽离,只留下一具完美的躯壳。然而,在这片死寂的空白之下,克拉拉却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震动——像是平静的湖面下骤然裂开了万丈深渊。

“……伊莉莎……修女……”克拉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砂纸上摩擦,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来拿毛毯,不小心……碰掉了这个箱子……东西、东西掉出来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巨大的罪恶感和惊慌让她几乎要哭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信塞回去,把散落的东西归拢,动作却因为颤抖而显得笨拙不堪。

伊莉莎的目光,终于从那些散落的、承载着她百年心事的物件上,缓缓移到了克拉拉脸上。那目光依旧空洞,仿佛穿透了克拉拉,看向了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时空。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的视线落在克拉拉因慌乱而擦红的手掌和手肘上,那里的皮肤因为刚才的摔倒而微微泛红。

“……有没有摔到哪里?”伊莉莎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异样的沙哑和滞涩。她没有质问,没有责怪,第一句话竟是关心克拉拉是否受伤。这反常的平静,比任何斥责都让克拉拉感到心慌。

“没、没有!我没事!”克拉拉连忙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懊悔和泪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伊莉莎修女,我不该乱动东西……我、我这就帮你收好!”她几乎是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泛黄的纸张和脆弱的手绘册子,仿佛它们是最易碎的琉璃。她的指尖能感受到信纸的脆弱和岁月的痕迹,每一页都沉重得让她手心发烫。

伊莉莎缓缓地、如同梦游般走了进来。她蹲下身,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的动作很慢,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极其轻柔地从克拉拉手中接过那本摊开的、画着深邃森林的素描册。她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个模糊的“L”开头签名,红眸中那片空洞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温柔与痛苦的眷恋。但那情绪只是一闪而逝,迅速被她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更深的沉寂。

“……没关系。”伊莉莎的声音依旧很轻,她开始沉默地、一丝不苟地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每一封信都被她仔细地抚平褶皱,按照原有的折痕小心叠好;每一本画册都被她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整齐地码放回那个深褐色的小木箱里。她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晰,线条紧绷,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克拉拉屏息凝神地帮忙,大气都不敢出。她能感觉到伊莉莎周身弥漫开的那种巨大的悲伤,沉重得几乎让空气都凝滞了。这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储物室,此刻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里面塞满了被时光遗忘的、沉重到无法呼吸的情感。

直到最后一件物品被妥善放回,伊莉莎轻轻合上木箱的盖子,咔哒一声轻响,扣上了那个简单的黄铜搭扣。她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那样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轻轻覆盖在木箱光滑却冰冷的表面,低着头,漆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

漫长的沉默在黑暗中蔓延。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这些……”克拉鼓足勇气,声音细若蚊蚋,“……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伊莉莎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良久,她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重量。

“……是的。”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了箱中沉睡的梦境,“很重要。是……一个对我来说,如同阳光本身一样重要的人……留下的全部念想。”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曾经……不敢触碰。每一次打开,都像是重新撕开那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看到她的笔迹,感受到她残留的心意……那份温暖和纯粹,反而让我……更加无地自容,更加……痛苦。”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箱的边缘,声音里带着一种克拉拉从未听过的、深可见骨的迷茫与自责:“我把它们藏在这里,以为看不见,就能假装那些温暖和快乐从未存在过,假装那份沉重的失去和……我自己的愚蠢与懦弱……也从未发生。或许……我也在害怕,害怕这份过于珍贵的过去,会映照出我如今生命的……空洞和苍白。我不配……再拥有这样的温暖了。”

克拉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她看着伊莉莎低垂的头颅,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仿佛不堪重负。她忽然明白了,这个木箱为何会被遗忘在这里,为何伊莉莎身上总带着那种与世隔绝的悲伤。那不是冷漠,而是太过巨大的伤痛后的自我放逐。

“不是的!”克拉拉冲动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她给你留下这些,一定是希望你能记住那些美好的时光,希望你能快乐!怎么会是让你痛苦呢?如果……如果她在乎你,她绝对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把自已封闭起来,独自承受这一切!”

伊莉莎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月光恰好照亮了她的脸颊,那上面……竟然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片干涸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和那双红眸中翻涌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震惊,有动摇,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茫然。

“……快乐?”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无比苦涩的弧度,“在失去她之后?在因为我当年的懵懂、迟钝和……后来的无能为力而永远失去她之后?”她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克拉拉,你不明白……有些伤口,是时间也无法磨平的。有些错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这份愧疚和思念……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放下它……仿佛就像否定了她的存在,否定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也否定了我自已这漫长而徒劳的……忏悔。”

“我没有让你否定她!”克拉拉急切地反驳,她跪行两步,靠近伊莉莎,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伊莉莎修女,记住一个人,怀念一个人,难道只有痛苦这一种方式吗?你为什么只记得最后的悲伤,却要把那些曾经的快乐和温暖都变成折磨自己的刑具呢?”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个小木箱,却又不敢,手指停在半空:“她教会你认识草药,相信万物有灵,她有着温暖的琥珀色眼睛和笑容……这些不都是美好的吗?她一定是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人,所以才会有这么细腻的心思,给你画画,给你写信……她把这些美好留给你,是礼物啊!不是让你用来惩罚自己的!”

克拉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说你不配……可是,配不配,是由谁来决定的呢?如果……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那么在乎你,她只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能再次感受到快乐,而不是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你把自己困在这里,难道就是对她的忠诚吗?还是……只是一种不敢面对未来的……逃避?”

“逃避?”伊莉莎喃喃道,红眸中闪过一丝刺痛。克拉拉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她冰封了百年的心门。

“是的!逃避!”克拉拉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你害怕再次靠近温暖,害怕再次付出感情,因为你害怕会再次失去,会再次受伤,对不对?所以你宁愿一个人待着,宁愿抱着这些冰冷的回忆……可是这样下去,你只会越来越孤独啊!伊莉莎修女,你看看周围!卢西恩神父,教堂里的大家,还有……还有我们,我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们都关心你啊!为什么不能试着……试着走出来一点点呢?”

伊莉莎怔怔地看着克拉拉,看着少女脸上滚落的泪珠,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切、焦急和一种近乎心疼的光芒。这光芒如此炽热,几乎要烫伤她习惯了冰冷和黑暗的灵魂。克拉拉的话语,简单甚至有些稚嫩,却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她尘封的心门上,发出隆隆的回响。

她再次低头,看着膝上的木箱。那些被她视为罪证和痛苦源泉的物件,在克拉拉的话语中,仿佛被注入了不同的意义。莉娜的笑容,莉娜的絮叨,莉娜笨拙却真诚的礼物……那些被她用愧疚和悲伤层层包裹的记忆,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原本的温度。

漫长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中不再只有死寂的悲伤,还多了一种剧烈的、无声的挣扎。

最终,伊莉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克拉拉因为紧张而攥紧的小拳头。她的指尖依旧微凉,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谢谢你……克拉拉。”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多了一点人气,“谢谢你……对我说这些。”她顿了顿,仿佛下一个决定需要耗费巨大的勇气,“……也许……你说得对。我……确实被困住了太久。只是……走出这一步,需要很大的……勇气。”

克拉拉反手紧紧握住伊莉莎微凉的手,用力摇头,脸上还挂着泪,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慢慢来!我们可以一起!伊莉莎修女,你不是一个人!”

伊莉莎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看克拉拉那哭花却写满坚定的小脸,红眸中那片冰封的湖面,终于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极其微弱的、恍如隔世的光芒,从裂缝中艰难地透了出来。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将那个小木箱仔细地、端正地放在旁边的架子上,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隐藏,而是让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一个需要被正视的标记。

然后,她拉着克拉拉站起身。“先回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平时的柔和,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却不再那么空洞,“地上凉。”

两人默默地将那条厚毛毯也捡起来拍打干净。克拉拉抱着毛毯,跟着伊莉莎走出储物室。走廊里比室内更冷,石壁透着寒意。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昏暗的走廊里,只有脚步落在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伊莉莎走得很慢,背影依旧纤细而挺直,却似乎卸下了一点无形的、沉重的枷锁。克拉拉跟在她身后,看着那灰色的修女袍摆轻轻晃动,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歉意,但更多的是希望和一种想要帮助她的强烈愿望。

就在快要走到客房门口时,克拉拉忽然停下脚步。

“伊莉莎修女,你等我一下!”

说完,她不等伊莉莎回应,就抱着毛毯飞快地溜进了客房。房间里,索菲和爱丽丝依旧沉睡着,雅典娜在门边投来询问的一瞥,克拉拉对她做了一个“没事”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将毛毯放在自己的床上。

她快速打开自己的小行囊,从里面翻出一件她自已的、虽然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净、带着阳光味道的厚实斗篷——那是索菲用旧布料给她改的,虽然朴素却很暖和。然后,她又跑到房间一角,那里挂着几件备用的、属于教堂的普通羊毛斗篷,是卢西恩神父之前拿来给她们御寒的。她踮起脚,取下一件看起来最厚实的深灰色斗篷。

抱着两件斗篷,克拉拉又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

伊莉莎还站在原地等她,脸上带着一丝不解。

克拉拉将那件教堂的深灰色厚斗篷塞到伊莉莎手里,然后自己披上了那件朴素的旧斗篷,系好带子,仰起脸对伊莉莎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狡黠和期待的笑容:“穿上吧,伊莉莎修女!我们出去走走!”

伊莉莎愣住了:“现在?外面很冷,而且天快亮了……”她看了一眼窗外,天际依然是一片浓重的墨蓝,只有极远处的地平线透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就是天快亮了才好啊!”克拉拉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我知道有个地方,这个时候去看,最漂亮了!走嘛走嘛!就当是……散散心?房间里有点闷,对不对?”她伸出手,主动拉住了伊莉莎的手腕,那动作自然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伊莉莎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件厚斗篷。羊毛粗糙却厚实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点储藏室的气息。她看着克拉拉那充满活力的、带着期待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的小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两颗温暖的星星。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或许……或许克拉拉是对的。她需要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打破这持续了百年的、令人麻木的循环。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顺从地披上了那件深灰色的厚斗篷。斗篷对她来说略显宽大,更显得她身形纤细。

克拉拉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什么大事。她再次拉住伊莉莎的手,这次是温暖的手心相贴,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朝着教堂通往后院的小门走去。

“我们去哪儿?”伊莉莎忍不住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秘密!”克拉拉回头对她眨眨眼,狐耳在兜帽下兴奋地抖动了一下,“到了你就知道了!保证你不会后悔!”

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教堂后院。药草圃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寂着,只有覆雪的叶片反射着微弱的雪光。克拉拉拉着伊莉莎,熟门熟路地绕过矮篱笆,踏上了村庄里覆雪的小径。

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们,刺得脸颊生疼,却也带来一种凛冽的清醒。四周万籁俱寂,村庄还在沉睡,只有她们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清晰而有规律地响彻在空旷的天地间。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黑暗中。

伊莉莎被动地被克拉拉牵着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属于少女的温热和坚定的力道。这感觉陌生而又……奇异。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被人牵引着,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风刮过她的耳畔,吹起她斗篷的兜帽和几缕漆黑的发丝。她抬起头,看向前方克拉拉娇小却坚定的背影,那身影在弥漫的晨雾和雪光中,仿佛一个引路的精灵。

克拉拉没有回头,但她似乎能感觉到伊莉莎的注视,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打破寂静:“快到了!就在前面!”

她们穿过几间安静的农舍,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走去。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路边的树木也变得更加高大茂密。终于,克拉拉在一片小山坡的顶端停了下来。山坡中央,矗立着一棵极其古老而巨大的橡树。它的枝干虬结苍劲,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即使是在冬季落光了叶子,也依然能想象出它夏日里亭亭如盖的雄伟姿态。此刻,它披着厚厚的雪装,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着村庄的白色巨人。

“就是这里!”克拉拉松开伊莉莎的手,跑到橡树下,转过身,张开手臂,仿佛在拥抱这片天地。她的脸颊冻得通红,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怎么样?很壮观吧?我前几天跟伊莉莎修女你出来送药的时候发现的!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朝露村慢慢醒过来的样子!”

伊莉莎缓缓走到树下,仰起头,看着这棵历经风霜的古树。她认出了它。百年前,它似乎就在这里,只是远没有如今这般巨大。时光在它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它依然屹立着,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

克拉拉靠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呼着白气,看着伊莉莎:“伊莉莎修女,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为什么……看到那些画和信,你会那么难过?那个‘L’……是莉娜,对吗?就是……你昨晚提到的,那个像阳光一样、教会你认识草药的人?”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伊莉莎的身体微微一颤。她没想到克拉拉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她沉默地看着古橡树皲裂的树皮,仿佛那上面写着答案。黎明的寒风卷着雪粉,吹过她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

良久,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飘忽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是的。莉娜。”仅仅是吐出这个名字,就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我很想她。”伊莉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破碎的沙哑,“每一天,每一刻。那种思念……像是一种无声的潮水,平时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一旦决堤,就能将我彻底淹没。”她抬起头,望向远处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山峦轮廓,红眸中盛满了无尽的哀伤,“但比思念更折磨人的……是后悔和内疚。”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这样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更早地明白她的心意,后悔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带她离开那个牢笼。我内疚……内疚于我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导致她悲剧的原因。如果……如果她没有遇见我,没有爱上我这个……不属于她世界的、懵懂又迟钝的精灵,她或许会有一个平凡却安稳的人生,嫁给一个普通人,生儿育女,平静地老去……而不是……而不是因为被诬陷与‘精灵妖孽’有染,而被……”

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那场吞噬一切的火焰仿佛又一次在她眼前燃起,带来灼热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克拉拉静静地听着,心脏因为伊莉莎话语中那巨大的痛苦而紧紧揪起。她走到伊莉莎身边,伸出小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覆盖在伊莉莎紧紧攥着的、冰冷的手上。

“所以……你觉得是你的错?你觉得你不配再拥有快乐和……新的朋友?甚至……你对我好,也是因为……”克拉拉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的问题,“也是因为……我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吗?你看着我……是不是总会看到她的影子?”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匕首,刺中了伊莉莎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克拉拉,红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恐慌的情绪。

“不!不是的!”她急切地否认,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一些,“克拉拉,你听我说!”她反手握住克拉拉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是的……最初注意到你,确实是因为……因为这双相似的眼睛。它们让我感到……一种猝不及防的熟悉和心痛。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努力组织着语言,眼神无比认真地看进克拉拉的眼睛里,试图将自己的心意准确地传递过去:“但是很快,我就清楚地知道,你是克拉拉,是独一无二的克拉拉!你勇敢,聪明,开朗,像个小太阳一样,会用你的方式关心身边的人,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开心得不得了,也会因为看到别人难过而着急……这些特质,属于你,也只属于你。”

她的语气变得愈发恳切:“我欣赏你,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是因为你就是你!而不是因为任何其他人!你让我感到……温暖,和一种……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活力。你怎么会是影子?你怎么能是替代品?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另一个人,莉娜是莉娜,你是你,你们都是独立的、美好的存在。如果我让你产生了那样的误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那绝非我的本意。”

伊莉莎的话语真挚而急切,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生怕克拉拉会误解。这份坦诚,反而让克拉拉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相信伊莉莎的话。

“我明白了。”克拉拉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我相信你,伊莉莎修女。”

伊莉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但眼底的悲伤依旧浓重。

克拉拉却没有就此打住。她握紧伊莉莎的手,语气变得坚定而充满力量:“但是,伊莉莎修女,你刚才说的那些……我觉得不对!”

“嗯?”伊莉莎疑惑地看着她。

“你说后悔没有带她走,后悔没有更早明白她的心意……但是,那个时候的你,刚刚开始学习人类的感情,就像……就像一个小孩子刚刚开始认识世界,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懂,什么都做得完美呢?”克拉拉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解开伊莉莎心中最复杂的结,“而且,你怎么能确定,如果她没有遇见你,就一定会更幸福呢?”

“她遭遇的那些不幸,是那些施暴者的错!是他们的愚昧和残忍!不是你和她之间感情的错!”克拉拉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爱情本身没有错!莉娜爱你,愿意为你付出,那是她的选择!她选择把美好和温暖留给你,是因为你在她心里,值得她这样做!你怎么能说自已的存在是错误呢?”

伊莉莎怔住了,红眸中充满了震惊和动摇。克拉拉的话,像一道强光,猛地照进了她思维中某个从未被质疑过的、根深蒂固的角落。

“可是……如果我当时能更强一些,能更早察觉危险……”

“没有那么多如果!”克拉拉打断她,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伊莉莎修女,你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吗?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停地用‘如果’来折磨自己!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改变不了!但是未来还在啊!”

她伸出另一只手指向远方。就在这时,东方的天际,那抹灰白逐渐扩散,染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稀释过的玫瑰汁液般的粉红。黎明,正在用它最缓慢却最坚定的步伐,悄然临近。

“你看!”克拉拉的声音充满了希望,“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开始了!莉娜一定不希望你永远活在过去的黑夜里!她那么喜欢阳光,喜欢温暖,她一定希望你能代替她,好好地看着每一个日出,好好地去感受这个世界还存在的所有美好!”

她转回头,紧紧盯着伊莉莎的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伊莉莎修女,你不是不配拥有幸福!恰恰相反,正因为你经历过那么深的痛苦,失去过那么珍贵的东西,你才更应该珍惜现在还能感受到的温暖才对!这样,莉娜留给你的那些美好的回忆,才真正有了意义!它们应该是支撑你走下去的力量,而不是把你拖进深渊的枷锁啊!”

克拉拉的话语,一句接一句,清晰而有力,像温暖的锤子,敲击着伊莉莎冰封的心湖。伊莉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红眸中那片沉寂的悲伤如同冰面般开始出现巨大的裂痕,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剧烈地涌动着,试图破冰而出。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已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克拉拉的话,简单,直接,却蕴含着一种她无法忽视的、充满生命力的逻辑。是啊……莉娜那样热爱生命的人,怎么会希望看到她如今这般模样?她一直以为牢记痛苦是对莉娜的忠诚,却从未想过,这或许恰恰是对莉娜那份热爱生活的心意最大的背离?

“……我……”伊莉莎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

“不知道怎么开始,对吗?”克拉拉接过她的话,语气变得无比温柔,“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就从现在开始,从看完这个日出开始,好不好?”她拉着伊莉莎,让她转过身,正对着东方那片正在逐渐变得明亮的天际。

“试着……为了你自己,也为了记得她的那份美好,好好活着,可以吗?”克拉拉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巨大的力量,“试着……允许自己快乐一点点,可以吗?”

东方,那抹粉红逐渐加深、扩大,渲染了越来越大的天空范围,驱散着沉重的墨蓝。云彩被镶上了璀璨的金边。整个世界依然寂静,却充满了黎明特有的、充满希望的交响——那是光明即将战胜黑暗的序曲。

伊莉莎怔怔地望着那片越来越亮的天色,感受着克拉拉紧紧握着的、温热的手。少女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种子,落入她荒芜了百年的心田,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开始生根发芽。

她忽然想起莉娜曾经说过的话——“生命如同溪流,无论遇到什么,最终都会找到向前的方式……”

是啊,溪流……无论遇到多少巨石和险滩,它总会绕过去,或者积蓄力量漫过去,继续向前流淌,奔向更广阔的地方。它记得沿途的风景,却不会永远停留在某一处险滩。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那冰封的堤坝,从伊莉莎的眼角滑落,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滴落在覆雪的土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汹涌澎湃。

她并没有发出哭声,只是任由泪水静静地流淌。那是一种复杂的泪水,混合着百年的悲伤、沉重的愧疚、被理解的震动,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几乎未曾察觉的……释然和渴望。

克拉拉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用自己小小的、温暖的身躯,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就在这时,第一缕真正的曙光,如同金色的利剑,猛地劈开了地平线!绚烂的光芒瞬间喷薄而出,将东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金黄与瑰紫!万丈光芒洒向白雪覆盖的大地,给整个朝露村、远处的山峦、以及她们面前这棵古老的橡树,都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温暖的金边!

世界瞬间被点亮了。

光芒也照亮了伊莉莎满是泪痕的脸。她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那久违的、温暖的阳光亲吻在皮肤上的感觉。那感觉……不再是记忆中灼人的火焰,而是真实的、充满生机的温暖。

在那一片灿烂夺目的晨曦光芒中,站在她身旁的克拉拉,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她转过头,对着伊莉莎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充满朝气的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温暖,几乎要融入身后的朝阳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伊莉莎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在那片温暖的金色光芒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轮廓,就站在克拉拉的身侧,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同样温暖、带着无尽包容和鼓励的清澈笑容。那身影有着温暖的琥珀色眼眸,如同阳光下的蜂蜜。

那幻影只是一闪而过,如同阳光下飞旋的雪尘,瞬间便消散无踪,融入了万丈光芒之中。

但那个笑容,那份毫无保留的祝福和释然,却清晰地烙印在了伊莉莎的心上。

伊莉莎猛地闭上了眼睛,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不再是冰冷的绝望,而是滚烫的、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洪流。

她明白了。

一直以来的沉重包袱,或许并非来自逝者,而是来自生者自已画地为牢的执念。原谅自己,走向未来,并不意味着背叛和遗忘,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铭记和延续。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盈满泪水的红眸,在璀璨的朝阳下,如同被彻底洗净的红宝石,闪烁着一种破碎却新生的光芒。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正担忧又期待地望着她的克拉拉。然后,她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诚地,向上牵起了嘴角。

一个带着泪水的、却真实无比的、释怀的笑容,终于在她苍白的脸上,缓缓绽放开来。

如同在冰雪覆盖的荒原上,历经漫长的极夜后,挣扎着探出的第一株绿芽。

脆弱,却充满了无限的生命力。

朝阳,此刻已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无尽的光和热,洒向这个焕然一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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