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下的你 第29章 河畔

黎明前最深的墨蓝尚未完全褪去，天空如同被水浸透的深色丝绸，东方天际却已悄然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透出朦胧的、带着水汽的灰白。马车碾过最后一段覆着薄霜的坡地，车轮声惊醒了荒原的寂静。前方，蜿蜒的银泪河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在渐亮的天光下闪烁着清冷的波光。河岸宽阔，铺满了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在晨光中泛着湿漉漉的青灰色泽。河水清澈见底，流速平缓，发出温柔而持续的潺潺声，像大地低沉的吟唱。对岸是平缓的、覆盖着枯黄草甸的斜坡，一直延伸到远方披着淡淡晨霭的丘陵脚下。空气清冽得如同融化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的湿润气息和初冬枯草冷冽的芬芳。

马车在离河岸不远的一处平坦高地停下。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终于停歇。帕拉斯的骑士如同融入晨雾的影子，无声地散开在稍远处的稀疏林带边缘警戒。“银辉守望者”的骑士们则利落地下马，一部分人负责照料马匹，另一部分人则熟练地开始清理场地，收集干枯的灌木枝准备生火。埃德加首领魁梧的身影伫立在马车旁，目光沉稳地扫视着河岸与远方。

车厢门被推开，清冷的晨风瞬间涌入。

克拉拉像只迫不及待的小兽，第一个敏捷地跳下马车，深棕色的狐尾在身后兴奋地甩出一个半圆。她用力吸了一大口带着河水气息的冰冷空气，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是纯粹的、重获自由后的雀跃。“索菲！看！好大的河！”她指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带着晨起的清亮，随即像被什么吸引，目光落在岸边那些光滑的鹅卵石上，眼睛更亮了。“我去找点石头！”话音未落，她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向河滩，动作轻快，那条曾经重伤的左腿如今已看不出丝毫滞涩，灵活地在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间跳跃。

索菲紧跟着下车，手里抱着那个装着食材的藤编篮子。她看着克拉拉欢快的背影，湛蓝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的欣慰，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她没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被晨风吹乱的鬓发，目光随即落在河滩上几处被水流冲刷出的、相对平坦干燥的石滩上。“艾米莉亚，爱丽丝小姐，我去那边生火准备早餐？”她征询地看向正从车厢里下来的两人。

艾米莉亚点了点头，蓝灰色的眼眸望向河面，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般在水面缓缓流动，又被初升的、尚未刺眼的朝阳染上极淡的金粉色。“好，辛苦你了，索菲。”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但精神似乎比昨夜好了些。

爱丽丝紧挨着艾米莉亚下车，雪白的长兔耳因为接触到冷空气而微微抖动了一下，尖端泛起可爱的粉红。她湛蓝的眼眸扫过河岸，最终也落在那个在鹅卵石间跳跃的娇小身影上，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总算活蹦乱跳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自然地挽住了艾米莉亚的手臂，“艾米，我们去河边走走？水汽润润的，很舒服。”她的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兔耳也微微向艾米莉亚的方向倾了倾。

艾米莉亚没有拒绝，任由爱丽丝挽着，两人沿着被踩出的小径，慢慢走向河滩较为开阔的一处。清晨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和高空的寒气，斜斜地照射下来，在河面上跳跃着无数细碎的金光，如同撒下了一把流动的碎钻。微凉的风拂过水面，带来湿润的凉意，吹动了艾米莉亚垂在肩头的几缕金发。

索菲已经选好了一处避风的石滩，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用几块大石头垒起简易的灶圈。埃德加首领手下的骑士送来了干燥易燃的灌木枝。很快，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便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清晨的寒意。索菲将带来的小铜锅架在火上，倒入清澈的河水，又从小篮子里拿出几块黑面包和一小罐黄油、一小袋燕麦片。食物的准备简单而日常，但在清晨空旷的河岸，这熟悉的烟火气却带着一种别样的安宁。

河滩上，克拉拉已经精挑细选了一大把扁平的、边缘光滑的鹅卵石，抱在怀里。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浅水里，目光扫视着水面，寻找着最佳的打水漂位置。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也走到了河滩边，离她不远——是雅典娜。

雅典娜没有看克拉拉，她走到河边，单膝蹲下，覆盖着黑色臂甲的手伸入冰冷的河水中，捧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脖颈，洗去昨夜沾染的、早已干涸的狼血痕迹。冰冷的河水让她微微眯了眯血红的眼眸，银白色的长发有几缕被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线条冷峻的脸颊边。晨光勾勒着她挺拔的侧影和紧身衣下充满力量感的肌肉轮廓，水珠顺着她的下颌和脖颈滑落，滴入河水中。

克拉拉看着她利落的动作，又看看自己怀里抱着的石头，琥珀色的眼睛转了转，一个带着点挑战意味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故意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对方听见：“喂，大个子！会打水漂吗？”语气有些直率，少了往日的疏离，多了点熟稔的试探。

雅典娜搓洗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血红的眼眸平静地看向克拉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评估一个战术目标。晨光落在她湿漉漉的脸上，那双红瞳如同最纯净的鸽血石。

克拉拉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扬了扬下巴，举起一块精心挑选的扁平石头：“比比？输了的人去帮索菲添柴火！”她努力维持着满不在乎的表情，但微微绷紧的狐耳和悄悄卷紧的尾巴尖泄露了一丝紧张和期待。

短暂的沉默。只有河水潺潺流过石滩的声音。

终于，雅典娜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扫过克拉拉手中的石头，然后微微颔首。一个极其简洁的动作，却清晰地表达了“接受挑战”。

克拉拉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带着孩子气的狡黠：“嘿！等着瞧！”她立刻转身，专注地挑选起下一块“武器”，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尾巴在身后快活地小幅度摆动。

稍远处的石滩上，爱丽丝和艾米莉亚并肩坐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大石上。爱丽丝微微侧着头，雪白的长兔耳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下显得毛茸茸的。她正兴奋地讲着昨晚雅典娜那惊天动地的一拳，湛蓝的眼眸亮晶晶的，比河面的碎金还要璀璨。

“……艾米！你是没看到！那头狼王，那么大！”爱丽丝夸张地张开双臂比划着，“扑过来的时候，我感觉连风都停了！结果雅典娜就那么一抬手——‘嘭’！”她模仿着格挡的声音，动作有点笨拙但充满激情，“然后一拳！就一拳！‘咔嚓！轰——’！我的天啊，简直像……像攻城锤砸中了西瓜！”她找不到更贴切的比喻，激动得脸颊泛红，兔耳也兴奋地竖立起来，“埃德加叔叔他们眼睛都看直了！太厉害了！艾米，你当初组建帕拉斯真是太对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河滩上那个高大的银发身影，充满了纯粹的崇拜。

艾米莉亚安静地听着，蓝灰色的眼眸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晨光在她柔顺的金发上流淌，像融化的金子。爱丽丝充满活力的声音和生动的描述，像一股暖流，驱散了她心底的些许沉重。她的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带着一点被爱丽丝这份天真热情所感染的柔和，也有一丝对雅典娜那份强大力量的复杂思绪。当爱丽丝说到“你当初组建帕拉斯真是太对了”时，艾米莉亚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投向了河滩上那两个身影——一个娇小活泼，正全神贯注地弯腰挑选石头；一个高大沉默，正从河边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动作带着一种与战场搏杀截然不同的、略显生涩的认真。这奇异的对比，让她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嗯。”艾米莉亚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柔和。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将被晨风吹拂到爱丽丝脸颊的一缕米白色发丝，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拂到她的耳后。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爱丽丝柔软温热的兔耳根部，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爱丽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脸颊瞬间飞起更深的红晕，像熟透的浆果。她湛蓝的眼眸瞬间睁大，盈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羞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触碰定格了。她甚至忘记了刚才还在滔滔不绝地描述雅典娜的神勇，只是呆呆地看着艾米莉亚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耳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凉的、却让她心跳如鼓的触感。雪白的兔耳敏感地、害羞地微微向后贴了贴，又忍不住向艾米莉亚的方向轻轻抖动着，尖端那抹粉红更加明显了。

索菲蹲在跳跃的篝火旁，小心地用木勺搅动着小铜锅里开始冒泡的燕麦粥。淡淡的谷物香气混合着燃烧灌木枝的烟火气，在清冽的晨风中弥漫开来。她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扫过整个河岸的清晨图景。

她看到克拉拉像只快乐的小鹿，在冰冷的浅水里跳来跳去，正用力甩出手中的石片。石片在水面上灵巧地跳跃了三次，才沉入水中。克拉拉立刻得意地扬起下巴，冲着旁边那个高大身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而那个沉默的银发狼娘，正略显笨拙地模仿着克拉拉的动作，手腕一抖，她手中的石片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飞出去，“咚”的一声，只在水面砸出一个大水花，连一下都没跳起来，就直直沉底了。索菲忍不住抿嘴笑了，湛蓝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看到克拉拉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水面，琥珀色的眼睛里是恶作剧得逞的快乐和一丝亲近的狡黠。而雅典娜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制造的水花，血红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困惑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峻，俯身继续寻找下一块石头，那份认真的劲头，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训练任务。

索菲的目光又移向不远处的大石。艾米莉亚和爱丽丝并肩坐着，沐浴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金发少女沉静的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人说话。而那位伯爵小姐，脸颊绯红，雪白的兔耳微微抖动着，湛蓝的眼眸亮得惊人，正兴奋地说着什么，手还无意识地比划着，那份纯粹的快乐几乎要满溢出来。索菲注意到爱丽丝耳尖那抹不自然的红晕，和艾米莉亚刚刚收回的手，心中了然，笑意更深了些。她低下头，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燕麦粥，动作轻柔而专注。这一刻的安宁，像初冬清晨河面上的薄雾，虽然清冷，却纯净而珍贵。她小心翼翼地将几片切好的、冻得硬邦邦的苹果干投入咕嘟冒泡的粥里，让那份清甜的暖意，也融入这份来之不易的晨光里。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温暖慷慨的金色光芒洒满整个河岸。银泪河的波光从碎金变成了流淌的熔金。河滩上的鹅卵石仿佛被唤醒，闪烁着湿润的光泽。篝火的烟气袅袅升起，与晨霭交融。食物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混合着河水与枯草的气息，构成了荒原旅途中一个平凡却温暖的清晨。车轮终将再次滚动，但此刻，这片晨光中的河岸，连同那些跳跃的石片、专注的侧影、羞涩的红晕和温柔的注视，都将成为她们前路记忆中，一枚被晨露浸润过的、温润的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