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慧还记得头一次见沈端时候的样子。
那时候她要选择自己学什么乐器,但是看着那琳琅满目,根本叫不上名字的乐器,周淑慧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不知道学什么的话,就跟我学钢琴吧。”
周淑慧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冲她笑,周身浸在下午明媚的阳光中,仿若从光走来。
后来周淑慧知道,他叫沈端,大她一级,是音乐社的明星。沈端家境优渥,人长得高大帅气,会好几种乐器,为人大方,喜欢请同学们出去玩闹,学校里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
沈端好明亮,衬得周淑慧好渺小,渺小得像是尘埃。
周淑慧从没想过,沈端会向她表白。她惶恐不安,问他:“学长,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又害怕遭到嘲笑贬低。
沈端眼中划过一丝戏谑,说:“淑慧,虽然你是从小地方来的,没什么见识,除了埋头学习什么也不会,性子还闷,也不讨喜。但我啊,就是喜欢你。”
周淑慧原本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但沈端最后转折的一句,将她听愣了。她原来这么不好,沈端也喜欢她吗?沈端有多喜欢她?
从来都没有人告诉周淑慧,其实她很好,又努力又细心,还非常坚韧,同时也很漂亮。从来没什么人夸过她。
沈端和周淑慧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学校里风言风语,明里暗里说她配不上沈端。室友欲言又止,还是跟她说,新建的校园网论坛上说得很过分。
周淑慧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校园论坛,她连计算机都没怎么见过,从来都不知道有些同学竟已经用上了校园论坛。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跟沈端说了。
谁料沈端讥笑,拍拍她的头说:“他们都是嫉妒——不过他们说的也有点道理。放心吧,你听我的话,我不会不要你的。”
于是周淑慧听沈端的话,远离了室友,远离了同学,也不再去音乐社,优先陪着他上课......慢慢的,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沈端。
但是沈端还是慢慢地离她远去了。
周淑慧去宿舍楼下等,去教室等,去食堂等,却换来大家的戏谑和哄笑。沈端漫不经心地说:“不是都分手了吗?怎么老来缠着我?你烦不烦。”
于是周淑慧放弃了,像是放弃了她的半条命,她浑浑噩噩地上完一个学期的课,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直到一天深夜,她觉得腹痛难忍,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绞着下腹,比痛经痛多了。痛经,她已经很久没痛经过了,但周淑慧已经没脑子想那么多。
舍友听见了周淑慧的闷哼,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周淑慧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打透了,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被排了出来,昏过去的前一秒,她听见室友的惊呼:“怎么是个孩子!”
A大女学生在寝室产子的事情如野火烧原般传开,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是不是孩子是不是沈端的。
这时候,校园论坛上又出现了帖子,说某年某日,他亲眼看见周淑慧一个人在小店喝醉,和别的男人回家了。
管他真的假的,刺激就行。
于是这个说法很快取代了上一个说法,疯传开来。
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有人说周淑慧不知检点——谁家好女孩没结婚就跟男人上床;有人说孩子也命苦,毕竟是条生命——那个孩子发育不好,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也有人说,沈端也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可是这种说法很快变成,说不定周淑慧在和沈端谈恋爱的时候就和别人搞上了。
这件事情甚至上了新闻,于是校方很快做出了回应,让周淑慧退学。
爸妈一个都没来,退学那天,是周淑慧自己收拾的行李。室友来帮忙,被她拒绝了。她走的时候,听见室友的道歉:“对不起。”
其实室友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周淑慧想,室友只是没有站出来帮她。谁敢帮她啊?A大里风言风语,论坛上讨论的帖子几乎每分钟都有新的,她站在舆论的漩涡中间,谁向她施以援手谁就会被拖下去,保持沉默才是明哲保身。
周淑慧走进A大的时候有多心怀期望,走出A大的时候就多失魂落魄。
她能去哪儿啊?爸妈根本不想见她。可她只能回家了。
不出所料,回家后爸妈冷遇,亲戚责骂,邻居指指点点。周淑慧还没崩溃,她妈先熬不住了,哭着对她说:“淑慧啊,我实在受不了了,每天出去买菜都有人斜眼看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供你去上大学,都不求你报答我,你是这么害我的!我白生了你,我就不该生你!”
周淑慧低着头挨骂,什么表情也没有,她的眼泪流了好久,早已经流干了。
最终周淑慧接受爸妈的安排,嫁给了临市厂里的老光棍。老光棍起初对她很好,但久久怀不上孩子后,开始打骂她,说她在外面乱搞才把身子搞坏了。可周淑慧去医院检查,除了身体弱一点,什么毛病也没有——老光棍自然不肯去检查,有一天晚上,自己喝醉了酒掉进没盖稳的窨井里,一命呜呼。
这次周淑慧是真的没地方去了,她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A大。
讲完这一切,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周淑慧哽咽得说不下去,接过闻弦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着眼泪。
“原来是这样,这不是你的错,可是你却遭受了这么多。如果没有这些事情,你肯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闻弦说得肯定。
是啊,世纪初的大学毕业生,还是A大的毕业生,是多么难得......可是,也只能想想了。周淑慧最初几年有过不甘,梦里回到A大,所见所听都是对她的职责,她站在人群中,像失声一般,喊都喊不出来。
她太普通了,手中什么也没有,解释了别人也不肯听。
“他们有话语权,他们怎么说,别人都会相信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重来一回,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上?”闻弦的声音如同海妖般蛊惑人心。
周淑慧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她还是不敢相信,但闻弦说得跟真的一样,她碰运气般说:“真的吗?真的能回去吗?怎么可能呢?我能回到过去吗?”
她记得课本中对时间的解释,也记得在A大时旁听过的物理课,时间是不回头的。
闻弦却笑着拿出一张洒金宣纸及一盒朱砂印泥放到她面前,说:“我如果没有能力让你回去,何必在这里说这么多。当然,让你回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点代价而已,你支付得起就行。”
“我,我没钱。”
“自然不是要钱——我要你的寿命。”
周淑慧一惊,紧接着便听闻弦说:“别紧张,你如果回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要你在这个世界剩余的寿命。你如果愿意,就在契约上盖印,回去睡一觉,明天睁开眼就好了。”
听上去实在是太诱人了,她在这个世界的命......也不值钱,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许久,周淑慧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伸手蘸了印泥,郑重地印在契约上。
霎时,手印发出一阵金光,旋即飞进她的眉心。
“好了。”闻弦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道:“赵阿姨,等到明天,你便可以回到过去了。一切重新开始......你要好好把握。”
周淑慧郑重地点了点头。
——
闻弦将周淑慧的契约收了起来,唤傀儡将茶室收拾干净。
“人走了?”茶室珠帘被掀开,来人是一个看上去十**的女孩,脸小眼大,看上去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闻弦眼皮都没抬,轻声道:“你不是在门外听了半天吗?”
胡安狡黠一笑,走了过来:“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次你可废了不少香。”
博山炉中的香已经熄了,味道渐渐散去。这里的香唤作暖烟香,可以让人快速放松下来。
周淑慧的防备心很重,不愿意和人交流,闻弦只能加重了香,让她卸下防备,倾诉事情的经过。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周淑慧回去了,她能改变这一切吗?”胡安坐了下来,托腮问闻弦:“沈端对她的伤害很大呀,而且比她有权有势,她要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闻弦笑意不达眼底。
“人即便回去了,那也还是她。许多人以为回去就能改变一切,其实最难改变的是自己。”
软弱的人很难坚强,愚蠢的人仍旧愚蠢,懒惰的人不会勤快,贪婪的人不知收敛......如果自身不变,再来一次不过是再经历一次。
“所以她改变不了什么吗?”
“或许会变,但很难。”
更何况,周淑慧被打压了这么多年,身边如果没有可以支持她的人,即是能躲过沈端,也战胜不了心魔。
胡安撇了撇嘴,道:“我想去看看——那个大渣男,我光听都要气死了,得去亲自教训教训他。”她看着闻弦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颇有兴致地邀请:“反正没什么事儿,你跟我一起去呗!”
闻弦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去。我啊,可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切,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