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后,大学城附近的炸鸡店中。老板娘清点完一天的账单,头也不抬,笑着对正在店内忙碌的阿姨说:“周阿姨啊,你忙完就赶紧回去吧!今天忙了一天,辛苦你了,月末给你加奖金。”
今天A大校庆,可来了不少人,小店今天赚得可谓盆满钵满。
过了一会儿,店内才传来低声的一句:“好的,谢谢。”声音闷闷的,低低的,近似呓语。
又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是让人不爽快!老板娘不满地撇了撇嘴,抬头看这个周淑慧周阿姨。
周淑慧是一个月前来这打零工的,活做得倒仔细,人也勤快,但总是不怎么说话,一见人就有点畏畏缩缩,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老板娘说了好几次让她大大方方的,但她就是改不了。也是,四五十的人了,能让她改什么?活干得好就行。
此时看过去,周淑慧正认真地擦着桌子,干瘦的手臂在桌面上快速挥舞着,店内暖黄的灯光从她侧脸倾泻下来,竟有一丝美感。这么仔细一看,老板娘才发现周淑慧其实长得并不错。一张瓜子脸,脸部线条流畅,鼻梁挺拔,眼角虽有深深的皱纹,但也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老板娘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当下便道:“周阿姨,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长得还挺漂亮,年轻时候肯定迷倒一大批男人。”
周淑慧一僵,旋而磕磕巴巴地说:“没、没有,我没勾引......”
“哎呀,你说什么呀?听都听不清楚,算了算了。”
老板娘顿时没了兴致,绕过柜台走了出来,皱着眉头说:“都说了让你说话大点声,不要老是缩手缩脚的,每天拉着这张脸,让过来吃饭的学生怎么看?你看今天a大的那些校友,一个一个的多板正!那个企业家沈端,人家那个气质,你也学学。还有啊......”
沈端......沈端......
周淑慧整个人仿若浸入冰水,指尖都僵硬了,老板娘还在絮絮叨叨,但她的耳边已经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嗡嗡的声音。
过了好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他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好人。”
“你在说什么啊?”
老板娘的声音疑惑中带着震惊,夸张地喊道:“沈端啊!他可捐了不少钱,上次b市水灾,人家公司又出钱又出员工,那新闻还报道了,你怎么还污蔑人家?你给那些灾区的人捐过钱吗?还有啊,A大今天都把他当做杰出校友邀请回来讲座了,那可是A大,沈端要不是好人,能让他演讲吗?”
老板娘的话仿佛隔着深水,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周淑慧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响如擂鼓,一声一声敲打着自己的脊柱,胃里翻江蹈海,舌根发紧,下一秒几乎就要吐出来。
他如果是好人的话,那自己算什么?算个笑话,算个谈资,还是算一段不值一提的风流韵事?可明明,她也曾是A大的学生。
周淑慧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炸鸡店的,她如行尸走肉般走在街道上,手里攥着一个纸袋子,淡淡的炸鸡味道弥散在空中,那是老板娘追上来硬塞给她的。
“周阿姨,你拿着,哎呀我这个嘴你也知道,我不是说你不好啊......算了,你拿上吧,回去热热就行,是今天新的。”
老板娘其实也不是坏人,周淑慧想,她知道自己生活得很困难,什么都紧巴巴的,自从入了冬,老板娘见自己还穿着秋天的衣服,于是将穿不下的羽绒服给自己,没卖完的炸鸡也让自己带走......虽然总是一副你不要只能扔掉的态度。她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被表面蒙骗了,人云亦云,众口铄金——作为一个看客来说,不该如此吗?
周淑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脑袋里胡乱想着,一会儿想到二十年前,一会儿想到沈端在新闻上的样子,一会儿又想店里的事情。忽然,她额上一痛,脚下趔趄,一下跌倒在湿滑的地面上,手中袋子也被擦破,冷掉的炸鸡块散落一地。
“呀,不好意思,我刚才推了门,怎么撞到你了,没事吧?”
那声音温柔极了,周淑慧下意识道:“没事没事,是我,我没看路。”她正准备撑着地起来,一双纤长有力的手却稳稳地扶起了她,她抬头看过去,只见是一位年轻的漂亮女孩子,嘴角微弯,眸如辰星,似乎要望到人的心里。
周淑慧急忙低下头装作整理衣服,她实在害怕跟人有眼神交流。
女孩子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但因早上下了点小雪,泥土湿润,蹭在羽绒服上根本拍不干净,更糟糕的是,羽绒服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了,拍打之后,里面灰白色的绒毛顺着气流散开,落得满地都是,落到了地上沾着泥土的炸鸡。
好狼狈,真的好狼狈。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混着泥土,写着失败,被踩在脚下,被唾弃鄙夷,扫进垃圾桶都不会有人关心。
如果明天一睁眼她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该多好。
如果......哪里还有如果。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炸鸡,还弄破了你的衣服——你还没吃饭吧?来我店里坐坐,我给你找件衣服,再喝杯热茶。”
女孩虽是问询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地将周淑慧拉进了玻璃门。
周淑慧愣怔地抬头看她。
片刻之后,周淑慧和女孩——也就是这家名为愿望书店的老板闻弦,坐在了店内书房中。
书房暖洋洋的,有明显的中式装修的痕迹,花梨博古架上放着各式珍宝,天青釉的梅瓶中插着几支腊梅和茶花,茶几上博山炉正飘着袅袅的香味。
几缕青烟中,周淑慧小心接过闻弦递过来的茶。
闻小姐实在是很细心,拉她进店之后,发现她里面的内衣早已破破烂烂,又找来柔软的毛衣,让她换好了衣物,洗了把脸,收拾停当后邀她坐下。
她很久很久没感觉到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了。
闻弦将一碟米糕放在她面前,轻笑着说:“先垫垫肚子。”说完,仍是温柔的语调,对着外面道:“给这位阿姨煮碗面,清淡一点。”
周淑慧忙放下茶杯,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闻小姐,你,你太客气了。”
闻弦却道:“这没什么。”仍旧是那种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可以说说你的事情,我喜好听人讲故事。”
她的故事......又有什么好讲的,周淑慧僵住了。
空气中的香味缠绕着闻弦的声音,轻轻巧巧地钻进她的脑袋里:“或许,你有什么愿望吗——这里是愿望典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