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崖,一个长久以来落后沉闷的小镇,在今夜撕破了死寂。
警方都还在洪娇的屋子里,屠樱打过招呼后,先一步离开了。
今晚实在是个很好的夏夜。她一边走着,一边指天上的星星给身边的元遂岁看。
“那是织女星。”屠樱随口乱说,元遂岁笑着摇头,无声地指正:“是木星。”
屠樱笑着,但是没有看元遂岁,也不敢去再去看那颗遥远的明星。
众星之星,藏着你的眼睛。
“我们现在去包芸香那。”屠樱低下了头:“……你这些年,也跟着我见过她很多次了。”她顿了顿,最后还是斩钉截铁道:“她是不可拯救的。”
“包芸香目光短浅、市侩愚蠢,向男性献媚的同时极力贬低身边的一切女性。不自觉的势利让她像个黑洞一样,把身边无辜的人都拖下水。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还得偿所愿地生了一个儿子,并为这个长着男性生/殖/器的未开化的猪狗,在世界上拼命汲取其他人的养分,成为这个男权社会罪恶的伥鬼。”
屠樱一字一句,自觉很冷静地说着。
“我监视了她二十年,我敢说关于她,我没有下错任何一个定义。你觉得呢?”
元遂岁没有开口。
“那就这样吧。”屠樱转过头看向元遂岁:“我会把她溺死在河里。把一切该还回去的还回去。”
元遂岁走到屠樱身前,用手捧住了屠樱的脸,额头相抵。
月光是一整块头纱,披在她们头上,与这个痛苦肮脏的地方隔绝。
唇与唇缠绵,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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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芸香半夜听说洪娇出事了,忙披衣起身,急急忙忙地就要过去看看情况。
她刚一出门,发现屠樱正往这边走来,忙高呼她:“郑葵,你晓得发生了啥不啊!”
“我知道。”屠樱说:“你跟我来吧,我知道她现在在哪。”
“好、好。”洪娇慌张地说:“那我们赶紧走吧!”
“大路上全是警察,我们走小路。”屠樱说。
整个洮崖镇只有一条河,没有名字,别人提到它的时候,也就只是说“洮崖镇那条河”。
河很深,但是很清澈。越是清澈,越是叫人放松对它的警惕。明明清楚可能在某个石头缝隙中就有致命的漩涡和沙窝,却还是乐此不疲地踏入其中。
一些人活着回来,一些人死在里面。
只有包芸香,明明该死在里面,却活着回来了。
她们的脚步很快。小路上没有路灯,远远就看见河面反射的碎片的波光。
屠樱大步走在前面,包芸香跟在她后面。焦急地来回问屠樱打算怎么救洪娇。屠樱突然停下了脚步,包芸香疑惑又害怕地问:“咋、咋了?”
屠樱遥遥一指,冷漠地问:“包芸香,你还记得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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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娅一路加急到洮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了。
镇子里果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动,到处都是警察。刚进到镇里,就把她拦下来,问她是做什么的。小娅忙解释说自己是屠樱的助理,警察立马和颜悦色起来,说屠樱现在可能在家里,又说这两个老贼能落网少不了她的帮助。
小娅急急地谢过,然后转头往屠樱奶奶家狂奔。
屠樱不在家。
小娅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屠樱日记里记载过的,元遂岁的死亡之地赶去。
那个地点,屠樱后来去了无数次。小娅此刻又不由得感谢屠樱记载的详细了,让她能很容易地找到那里。
小娅已经在心里设想出了最坏的结果:屠樱把包芸香杀了,抛尸在河里。她现在只希望屠樱至少给包芸香留一个全尸,或者已经处理完现场了,不要溅一地的血……
她气喘吁吁地从小路的岔道一脚深一脚浅地跑下去。河岸上,只有屠樱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屠姐!”小娅大喊,心里一片冰凉。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屠樱没有回头。小娅冲到屠樱身边,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屠姐,我都知道了!不值得啊姐!真的不值得!你你你、你明明还有大好的未来!她烂一辈子也就烂在这里了,但是你明明还能去很多地方!改变很多可怜女孩的命……”
“我没杀她。”
小娅愣住了:“你!你没?……”
不是她不相信屠樱,只是但凡有人看过屠樱那本日记,都会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屠樱对于包芸香到底有多恨之入骨。她用了二十多年监视包芸香、为她添上一桩桩不可抹去的罪证,就是为了能在今天,让这个苟活至今的人理所应当地还命。
“就像我说的,包芸香愚昧、市侩,没有一点女性的尊严。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没有意义的灵魂。”屠樱轻轻笑了一声,好像是在嘲弄她自己。
她满眼悲哀地看着流淌的河水,痛苦又酣畅地说:“但是当我问她还记不记得这里,她很认真地跟我说她一辈子忘不了。因为她就是在这里被元遂岁救起来的。”
“她说她一辈子记得那天,她知道元遂岁不喜欢她,本以为元遂岁会不管她的。但是元遂岁想都不想就跳下水了。”
“她说元遂岁把她托到岸边,自己的腿却被沙窝吸住了。她拼了命了大喊,跑过来一个男人,下水把元遂岁很费劲地拽了出来。那时候元遂岁就已经没了反应。”
“男人做了很长时间心肺复苏,元遂岁还是一动不动。包芸香说她想上前查看,那男人却突然起身,把元遂岁抱到他的车上,也不管包芸香的大喊,一溜烟开走了。”
“包芸香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我已经准备伸手把她按倒在水里了,但是包芸香突然看向我,说:‘郑葵,你知道吗,元遂岁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我不是因为她救我才这么说的,当年她在洮崖一高,我就感觉她跟我们都不一样。我知道我今天这么说不太对得起我姑和姑父,但是她是这里唯一一个跟他们叫嚣的人。元遂岁有一个伟大的灵魂。’ ”
屠樱大笑起来,她用手背抹去脸上冰冷的眼泪:“‘元遂岁有一个伟大的灵魂’,这种话竟然是从包芸香口中说出来的……她说元遂岁有一个伟大的灵魂!”
屠樱笑了很久,最后声音都沙哑了。她一步步走到河边,弯下腰,用手舀起一捧河水。
“元遂岁……泯灭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太早了。大家都还不认识她,真的很可惜。”屠樱的眼泪滴在那捧河水里,把她的倒影砸得涟漪:“我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我、见过她伟大的灵魂。”
“我口口声声罗列包芸香的罪证,想证明她的人性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微光。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好还是坏,我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元遂岁。”屠樱松开手指,这一捧水倾泻而下,汇入河水,远行而去。
“愚蠢的包芸香珍重着元遂岁的灵魂。”
元遂岁站在河水里。少女不舍地抚着屠樱的脸,又垂下去拉屠樱的手。
太阳正在升起,原处青灰暖橙交织,恢宏哀婉。
少女笑着,松开了屠樱的手,转身涉水而上。
屠樱突然想起她日记里最后的话。她看着少女的背影,融化进太阳的万般光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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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娇和王哺源被判处无期徒刑。他们在洮崖做过的恶事被一桩桩一件件翻了出来,他们和秦保国狗咬狗的往事也被洮崖镇里的人翻来覆去、津津有味地讲。
屠樱顺利和前公司解约了。小娅也选择跟着她离开。不过小娅没有留下继续当屠樱的助理,而是选择去金融行业发展。她跟屠樱说,自己其实一直对经济更感兴趣,以前总是害怕自己的能力不够,现在终于决定放手去大胆尝试一下。
屠樱给她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小娅本来高兴得不行,直到屠樱告诉她,这是卖掉家里所有显示器的钱,女孩的表情立马一言难尽起来。
屠樱笑起来,告诉她这只是开个玩笑,并且送上了自己诚挚的祝福。
工作室又招了一个新的助理,也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第一天上岗不太熟悉,有些忙里忙慌的。
晚上下工后,小姑娘走到屠樱身边,眼睛亮亮的跟她说:“屠老师,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之前给另一个艺人当助理,有一次晚宴,一个赞助商把我堵在了门口,非要我跟他走。”
“那时候,就连我的艺人都懒得制止,是屠老师您叫人过去,把我带走了。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到您这边来!真的很谢谢您!”
她说的这件事,屠樱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但屠樱仍是笑着点头倾听着。小姑娘继续说:“我以您为榜样!之前听说您每天都写日记,所以我现在也开始写日记了!”
“我也不是每天写日记,我就是看日记……”屠樱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不管怎么说,写日记都是个好习惯,请继续保持吧。”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被拯救的人,不自觉地去拯救别人。追随着太阳的月亮,在夜里也会散出盈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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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屠樱依旧是演戏、休假,如此循环。
在其中一部拍摄结束后,她看了看时间,给自己订了一张出国的机票。
虽是出国,但她什么行李都没有带。她到达机场后,又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接着只身一人前往了候机厅,在贵宾室里挑了个视野好的位置坐下来。
有零星的几个旅客进来,不一会儿又离开。屠樱始终垂着眼帘,看着脚下的地砖。直到一个人走到她面前。
屠樱抬头。
这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女人,看起来跟屠樱差不多年岁,笑起来的眼睛弯弯的,整个人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利落清爽。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她说:“我是元遂岁。”
屠樱微笑着,没有起身,点了点头。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元遂岁笑得很开心:“洪娇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真的很厉害!”
屠樱还是笑着颔首。
元遂岁有些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我欠你一个解释。”
“据说当初我被我爸的人从水里救上来后,并没有完全昏迷。他们说那时候我有意识,也有心跳,但是时间很短暂。等我真正清新过来,就是在医院了。”
“老元……我爸,当初是为了保护我,才把我送回洮崖。那天其实也正好是上面派人把我接走的日子。只能说一切不凑巧的都碰到一块去了。”
“当时他们着急把我送到德国避难,我问他们洮崖的事,他们都说跟你联系过了。我想亲自跟你通话,他们又说太危险了,让我为家人的事安全着想。”
“到了德国后,我们一家被长时间地监视和保护。等我可以自由通话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屠樱说:“我离开洮崖,到外面去读艺校了。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才过了分数线,走上院校。”
“那也很厉害了!而且你从上大学开始就很有名啦。”元遂岁语调轻快:“所以后来我就通过新闻了解你的现状,你的臆想症还好吗?”
屠樱笑得温柔:“已经痊愈了。”
“那太好了!”元遂岁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我组了乐队,那几个就是我们乐队的成员。Der Grauwal way,灰鲸路,我们的名字。”
那几个人冲元遂岁招手,元遂岁转头喊了一句德语,然后回头道:“我得走啦,能见到你真的很开心。后会有期!”
元遂岁探身,抱了屠樱一下,转身走了。
机场大厅很长,屠樱也走了出去,看着元遂岁的背影。
好在大厅很长。
这是个故事中的故事,屠樱没有写进日记里。
当她拥有了足量的名气和权势,当年那件事的零碎讯息,就自己浮到她面前来了。
原来碎掉的镜子的另一面,反射的光也是那么触目惊心。
屠樱选择,遮住了它。
因为这个时候,她的影——那个少女元遂岁已经出现了。
她爱元遂岁,但她不能失去这个幻影。因为是“她”陪着自己走过忍耐的年岁,在黑暗中摸索着每一步棋的落脚点。也是她与屠樱抵死缠绵,成为屠樱的恋人。
这个“元遂岁”爱着屠樱。至少屠樱能看见她。
机场里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日光充斥在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每一寸角落、每一个旅人。
照亮了屠樱微笑皮囊下空空荡荡的躯体。
她一无所有了。
她笑着看着元遂岁的背影。真正的元遂岁的背影。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扎她的眼球,让她在合目与流泪中选择。但是她什么都不选,她不要让泪水模糊最后的真切,她一定要亲眼看见元遂岁离开。
二十余年。她演过那么多关于“爱”的作品,没有一部比她自己的感情更浓烈。
屠樱深爱着元遂岁。她完成了当年的未竟之事,终于把洮崖的恶亲手拔除,苦心孤诣,步步为营。灰色尘霾天空无边无际,夏日里干燥的风将少女们携手逃亡的路吹得无限漫长。丢盔弃甲,遍体鳞伤。离开洮崖,逃呀!从一开始就逃吧!把一切都忘了,只要记得一件事——郑葵深爱着元遂岁。
可是,元遂岁对此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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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日记,从遇见你开始。
那是我第一次想去记述什么,于是我事无巨细,写下对你的倾慕。
那篇日记的结尾,我写下这么一句话。这么多年,描摹着你,诅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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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遂岁大步向前,永远不会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