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娅战栗着捧着屠樱的日记。在一屋子显示屏的包围下,她觉得她也是被监控的那一个。
屠樱的日记几乎完全围绕着一个叫“元遂岁”的女孩展开。元遂岁教她做题、给她弹琴、将她从洮崖镇这个烂泥一样的地方拯救……日记里关于元遂岁的记述细致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越往后越不像是“日记”,因为屠樱将她和元遂岁的每一句对话都写下来,哪怕大部分看起来都是闲聊,比如元遂岁随口提起她比起爵士更喜欢古典、最喜欢的动物是鲸鱼、完全不能吃辣……而且即便已经琐碎到这个地步,段落中还有后补充上去的句子,来完善它。
小娅不自主地在脑中回忆屠樱平日里有没有提过“元遂岁”这个名字,答案就是一次都没有过。屠樱身边几乎没有长期的助理,她经常往下撤人。小娅新上任不久,也只记得屠樱喜静、臆想症严重,生活上更是只知道她喜欢吃清淡的,偶尔听一个德国乐队的歌,其他就再没有了。
世界上不一定有多少正常人,娱乐圈更多的是披着人皮内里糟糠的鬼。但小娅却凭着自己的直觉意识到,屠樱虽然偏执得像个疯子,但是她跟那些“鬼”不一样。
屠樱身上,好像有着一种巨大的信念感。有什么事,就像她的一截脊骨,支撑她隐忍地走到现在。
小娅继续往下看。这一个日记本就是屠樱少女时代的缩略。她可以直观地看到屠樱——或者说,郑葵的成长。
一个生来俏丽的女孩,在粗暴冷漠的村镇,怀璧其罪、战战兢兢地活着,直到元遂岁来到。
郑葵的文笔越来越流畅,表达的感情越来越细腻。又或者说,日记就是郑葵的宣泄口。小娅借着郑葵的眼睛去窥探那个旧时光里神秘强大的元遂岁,郑葵的拯救者、屠樱的造就者。
最后她发现,这本日记不只是屠樱在洮崖时的往事,也是元遂岁临死前的最后记录。
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屠樱舍弃了她那仔细到可怕的记述方式。就像一个走不出迷宫的绝望信徒,字字啼血。
郑葵不明白,那样的元遂岁,为什么会为了救包芸香而死。
郑葵的语序颠倒,字迹狂乱。甚至小娅都摸不准屠樱的记载是不是按时间顺序。因为她一会儿提到包芸香在课上问元遂岁题目,元遂岁很耐心地给她解答。包芸香没听懂,元遂岁给她写在了本子上。一会儿又写到元遂岁中午还是过来跟她一起吃饭,告诉屠樱她中午要回家去取那些文件,下午就去市里寄出去。
下午。元遂岁没来上课,包芸香也没有来。
学校里来了好多面容严肃的人,秦保国在他们周围点头哈腰。
他们站在班级外,频频看向元遂岁的座位。
好多个电话铃同时响起。
远远的有人在大喊。
一个男人把手机拿下耳边,转头对他们说:“元遂岁死了。”
“没有人看到元遂岁的尸体。那些像阎罗一样的人带走了你的尸体。
大家都说,包芸香落水了,你跳下去救她。
包芸香被你拖上岸,你却被沙窝吸住了。等他们把你捞上来,你已经咽气了。”
“我的元遂岁,为了救一个像包芸香这样的人,死了。”
-
这一夜犹如死寂。
洪娇家只剩洪娇和屠樱两个人,包芸香赶着回家给丈夫做饭,不顾洪娇的挽留走了。
洪娇表面上笑着,心里却慌得不行。屠樱倒是很自若,她走到窗边,微昂着头,看着夜空上的星子,语气轻松愉快:“洪姨,我演戏的时候,生离死别发生的场景要么是雨天,要么是雪天,很少有晴天。”
洪娇笑着应声,屠樱继续说:“不过今晚是个晴夜呢。肯定会有好消息传回来的。”
洪娇一怔,一时摸不准屠樱是什么意思。
屋里的电灯闪了闪。屠樱回头:“电路不太稳啊,我帮洪姨看看吧。”
“不用了,我家电闸高,就不……”洪娇还没说完,屠樱就已经拉过一个椅子,直接站了上去,打开了电闸的盖子。
“这是平安符吗?”屠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满是红字的黄符,洪娇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是、是!”
“王镇长这几年越发相信这些了。”屠樱笑笑,将电闸全拉了,又扳回去。这一举动把洪娇吓得魂不守舍,屠樱倒是笑起来。
“洪姨年轻的时候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到了这个岁数,反而连断电都怕了?”
听屠樱提到以前,洪娇愈发觉得毛骨悚然。自从屠樱出名后,洮崖的人对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大家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屠樱以前被欺辱的往事。屠樱似乎也不跟他们计较,这就更让人舒心了。
只要受害者都不提,那他们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那个曾经把少女郑葵拽到王哺源身边狠狠掐她的洪娇,现已经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老妇人。
屠樱的容颜明艳,洪娇却如见恶鬼。
“你能当上代表,我跟你王叔也出了力……”洪娇下意识想拿点筹码出来,把屠樱跟他们绑在一起。
“是啊,真是谢谢你们。”屠樱笑着。她自从有了名气后,洮崖的人就开始暗示她进到政局里。她自然也是恭敬不如从命。
“所以,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明白吗?”屠樱似是感觉好笑,她向洪娇走了一步,洪娇惊慌地往房间一侧的冰柜躲。
啪!屋子里陷入了黑暗。
“看来我没有修好电闸。”黑暗里的屠樱声音瞬间冷下来,更像一个索命的女鬼:“洪娇,你电话响了,不接吗?”
洪娇迟疑着把手机掏出来,是她的丈夫王哺源打过来的。
她点了接听。
“……洪娇。”电话对面的男人声音颤抖:“他们来了。”
“谁?谁来了?!”
“大师说,我死后要进畜生道。”王哺源崩溃着哀嚎,声线都有些扭曲:“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秦保国的冤魂就骑在我背上!让我死了吧!”
洪娇下意识地按断了通话,抬头看屠樱。
早就走到房间一角的屠樱一把掀开冰柜的盖子,扯开了表面的隔板——
红蓝交错的光刺进了黑暗的屋子,警笛高鸣。
洪娇无力阻止屠樱。冰柜里,秦保国的尸体已经通体冰霜。她两腿无力,瘫坐到地上。一队警察破门而入,大吼着把她死死按在了地上。进来了一个穿西装的人,跟屠樱握了握手。
洪娇这一刻都明白了。
她和王哺源给屠樱铺路,为的是钳制住屠樱,让她跟他们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们以为屠樱不改懦弱本性,屠樱却早早明白了他们的心思,这么多年隐忍不发地收集证据,就是为了在今天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屠樱自己呢?早就搭上了更高层的人,把自己清清白白地摘了出去!
“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以前的事报复我吗!”洪娇彻底疯了,在警察手下拼命挣扎起来,朝屠樱恶狠狠地吐唾沫:“你会遭报应的!”
穿西装的男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洪娇,你跟王哺源勾结、设计杀死你们的同党秦保国藏尸、贪污受贿、窃取文件、强/奸未成年,哪一桩不够你先遭报应的?”
“屠樱……郑葵她也不干净!”洪娇拼命地尖叫,西装男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警察把她带下去。
“等等,我有句话跟你说。”屠樱走到洪娇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应该侥幸,因为这场牢饭你晚吃了二十年。”
洪娇脸上的肌肉和皱纹颤抖着:“所以当年的文件,真的是你……?不!不是你,是……”
她看着屠樱的眼睛,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以你这么多年,是替她偿命?”疲惫的老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但是我告诉你,她真的是意外,而且……”
“我知道啊。”屠樱轻轻地牵扯出一个微笑:“我都知道。”
洪娇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浑身瘫软的老妇人终于倒了下去。
但屠樱知道,洪娇不是蒙在洮崖天空上的唯一一处尘霾。洪娇和王哺源被逮捕,并不意味着这里会变得更美好。
屠樱很清楚,她是这里的审判者,不是这里的拯救者。
既然是审判,那就不能漏掉任何一个偷生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