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她怠慢学业或是惹祸,罚禁足已不是罕事,可那时候孔邑多少还是有纵容她几分的意思,抵不过一两日就让她出院子放肆。何时像今日这般,屋子里连个奴才都不准进,饭食饮水一律放在门外,过了食膳的时辰便立马拿走。
关在屋子里唯一能消遣时间的事情逗弄盆里的小龟,可它不会说话,最多就是动弹一下,像是回应钟毓的自言自语。
柳儿不知道被孔邑遣到府里哪处去了,她问送饭的小厮,那小厮只干笑着放下东西就走,半个字也不吐露。
“唉!”重重叹口气,实在觉得自己憋屈又窝囊。他孔邑只要不高兴,动一动嘴皮子自己便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毫无办法,最后还要堆着笑卖乖求他解禁,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钟毓一拍桌子站起来往床榻走去,蹲下身子头往床底里探,最里面还是瞧不太清,索性趴在地上,大半个身子都藏在床底下,侧脸贴着地面,胳膊伸直了往床底最里面摸索,果然,碰着一个木匣子。
匣子拖出来打开,里面一小摞银票,还有些玉石玩意,都是这些年她偷偷攒下来的。估摸着着这些玉石能当多少钱,又盘算着买间屋子得多少钱,吃喝拉撒怎么算,越算越觉得银钱不够花。
“罢了罢了,管这么多作甚,逼急了我管它够不够花,我走我的,还能饿死不成?”
猛地把匣子一扣,又重新放回原处,突觉困意来袭,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去。
孔邑授职不过六品官员,当初那些谄媚现好的官员们大都变了脸色,心有嘲讽:原以为得了圣上赏识从此跨上光明大道,嘁,也不过如此尔。
这话自然吹进他耳朵里,孔邑淡淡然,每日只专心做好自己内务之事,事务处理完毕,便直接回孔府。
孔云峰前年开始身子就有些不好,几年光景人犹如老了十岁,身形柴瘦,连官家在朝堂之上也劝慰他要多顾及身子。
今年兴许实在是熬不住,辞了官,在家好好将养身子。
“咳咳咳……”
才进屋子就听见里面人咳的厉害,孔邑蹙眉,坐在父亲床侧,今日无甚事务,他便回来早些。
“钟毓...咳咳....钟毓那孩子,怎么几日没见了?”
孔邑手顿了下,复又将汤匙抵在父亲唇边,孔云峰喝下最后一口药,倚靠在床头。
“可能是贪玩,忘了来给父亲请早安,我去说说他。”
孔邑面不改色,让人把药碗撤下去。
“他是个好孩子,以往最爱来我这陪我谈天说地,机灵孝顺得很。”
没说几句孔云峰就累了,气息有些喘,孔邑便从屋子里出来,好让父亲休息。
这雨雨淅淅沥沥下了快有半月未停,孔邑背手站在廊檐下,抬眸望了望阴沉沉的天,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可要下的再大些才好。”
福顺手持油伞从雨中走来,愈发觉得自家少爷深不可测,旁人议论讥笑他不得重任,可少爷不卑不亢,喜怒不显的样子。
“梅鹿苑那边这几日闹了没有?”
“没有,送饭的奴才说小公子每回饭都吃的干净,不过也听了你的话,没一人和小公子搭话。”
孔邑听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福顺倒是机灵,偷瞧一眼主子的脸色,接着话头说道,“守在屋外的奴才们说小少爷能吃能喝,精神也好,时不时扒在窗户上和他们说话。他们不理,小少爷便生气,把窗户一关,说他们是榆木疙瘩。”
“可下回无聊的紧了,又手捧着下巴扒在窗沿上挤眉弄眼的去惹那些看门的奴才。”
福顺一路上说个不停,喜静的少爷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虽没说什么,可看着少爷渐渐放松下来的神色,甚至带着点笑意,就知道他肯定是听进去了。
夜已深,白日睡的太多,现下钟毓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双手枕在脑后,左腿搭在右腿上,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不着调的曲儿。
__叩叩叩
声音不大,可在这深夜里却不容易被忽视,钟毓侧耳听了一会,的确是有人在敲她窗户。
轻手轻脚挪到窗边,果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毓哥儿,是我,你别怕。”
傅楚!他怎么来了!
钟毓开窗,借着廊檐上挂着的灯笼的微光看清傅楚此刻笑得正灿烂的脸,又惊又喜。
“毓哥儿,你往后退几步,别踢着你。”
钟毓闻言退后,傅楚单手撑着窗柩一个翻身就进了屋子里,钟毓赶紧过去把窗关上。
“你....你怎么来了?”
傅楚没回她,却是一把拉住她胳膊把钟毓搂紧怀里紧紧抱着,脸贴着她的,轻轻蹭了蹭。
那日钟毓醉酒哭着要寻他的画面一直在傅楚脑子里出现,折磨得他寝食难安,好几日没见钟毓,再不瞧她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怎么了你?被你父亲骂了?”钟毓轻轻推开他,细细打量着傅楚神色,怎么瞧都像受了委屈似的。
屋里只点了一支蜡烛,烛光摇曳,傅楚只盯着此刻散了发的钟毓一个劲的看,只想着才几日光景啊,毓哥儿怎么....怎么越发好看了。
皮肤又白又嫩,鼻子挺翘,鼻尖圆润可爱,明明都是男子,怎生的不像他的鼻子一样,虽然鼻骨□□,却透着男子的气概。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说话时嘴边还有个小梨涡,笑起来那就更喜人了。而今夜是他第一次瞧见钟毓散发的模样,发丝垂在两边,脸显得更小,像个....像个小姑娘。
“你看什么呢?”
见他模样有些发痴,钟毓捏了捏他脸,傅楚佯装吃痛,抓着她的手去贴自己的脸,非说捏疼了让她揉揉。
“怪不得不见你来找我,原来还真是出不去了。”
傅楚掏出油纸袋来,是钟毓爱吃的点心,果然见钟毓笑得迷了眼,直说他够意思。
“钟毓,我要走了,往后不能常见你了,你可要多保重啊。”
总是笑嘻嘻没正行的傅楚罕见的挂上一缕愁容,钟毓嘴里包着吃食,囫囵着说话,“怎么了?你也惹祸了?”
她笑,拿肩膀去撞他的,幸灾乐祸四个字跃然于脸上。
傅楚看她没心没肺,重重叹口气,抬手替钟毓揩去嘴角边沾着的残渣,眼里带着化不开的情绪,“不是,我....我要从军去了,等下次再见你,也不知道是何时了。”
消息来得突然,钟毓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心里不舍又难过,傅楚是唯一最亲近待她真诚的人,突然要离开,挽留却也不合适。
男儿总要出去博一条出路的。
“我虽然榜上有名,可不是走文官的料,我是背着家里人签了从军状的,只告诉你一人了。”
傅楚直直盯着钟毓瞧,瞧见她顿时心不在焉又有些沮丧难过的样子,心里还觉得高兴,最起码钟毓也是舍不得自己的。
“哇~”
钟毓扔了手里的点心,没由来的抱着傅楚哭起来,胳膊环着他的腰腹,头埋在他胸口,哭的小身板一抖一抖的,
“傅楚,呜呜呜……,我....我舍不得你,这些年,你...你对我最好,你走了,就没人给我送点心了。”
以前钟毓老自诩比傅楚稳重,嫌他神经大条,行事莽撞,可今晚她倒好,跟个小孩子似的耍赖不让他走。
“想吃啥随时去我家府上,我姐也疼爱你,保准你吃个够。以前有我在,谁欺负你我就揍谁,可往后你老实点,别满大街找打!。”
钟毓撇嘴,说得她多废物似的,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得什么话反驳,点点头,鼻音颇重的说知道了。
“你走那天我要送你,你可千万要在东街城门楼那里等我,不然.....不然我以后都不和你好了。”
钟毓鼻尖哭的发红,让他再三保证一定不会不告而别,傅楚点点头,两人谈了一会天,傅楚便走了。
钟毓待他走后更睡不着觉,等到天见鱼肚白,屋外响起下人们走动的动静,她猛的拉开门,守门的两个男人一回头见钟毓顶着肿的老高的眼皮,吓得“嗷呦”一声,
“我要见我大哥,劳烦你们通传一声。”
兄弟俩已经十来日不曾打过照面,孔邑本以为钟毓会像之前一样,闷了两三日就会腆着脸到自己面前耍乖,到时候给她个台阶下也不是难事。
可这次她却罕见生了志气出来,偏偏不肯再开口求他,她要赌气,他便让她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早上下人就来通传说钟毓要见他,他那时正伸直手臂由福顺伺候着穿上朝服,听闻不见有甚表情,也不表态,小厮弓腰站在一旁等回话,却被福顺轻踢了一脚,“木头桩子似的杵这碍眼,还不滚回去回话!”
小厮面露疑惑,低声讨教,“回什么话啊,大公子什么也没说啊……”
福顺咬咬牙,没见过这么蠢的货,在他耳边提点几句,小厮道了声谢便跑回梅鹿苑去。
“那.....那就是不肯见我了?”
钟毓气鼓鼓的跟□□似的瞪圆了眼睛去看传话的小厮,小厮内心大喊天杀的倒霉,遇上俩这么不好伺候的主子。
你们兄弟俩置气,何苦为难我们当奴才的。
“唔......,您...您别哭呀……”
小厮拿袖子揩了揩一脑门子的汗,又惊又急,一个小儿郎,怎么说哭就哭起来,还....还哭得教人怪心疼的。
“不要你管!”
啪一下门被人从里面狠狠合上,钟毓咬着唇哭的眼泪止不住,后日傅楚就要走了,孔邑连服软地机会都不肯给她。一想到傅楚眼巴巴在城楼下等自己的场景,钟毓对孔邑的恼意就更甚。
光是恼孔邑么?不,更恼自己窝囊,怕是街上的猫儿狗儿都比自己活得逍遥自在。
是夜,梅鹿苑里一个瘦弱的黑影灵活的蹿出,很快便隐匿在夜色中。
“大哥....”
一听便知出声之人是刻意压低嗓音,话语中不自觉地带着讨好之意。
“大哥,你睡了么?我....我进来了……”
钟毓唤了几声不见有人回应,便从屏风外绕进去,只见床幔牢牢罩着床榻,她借着月光轻轻挪步过去,小心拨开床幔露出一丝缝隙,孔邑果然熟睡着。
孔邑闭眼假寐,脸边传来一股热气,因为来人离得太近,耳朵对那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格外敏锐,他忍着异样感,不知钟毓究竟要做什么。
“大哥~,是我,钟毓~”
怕吓着他,钟毓贴着他耳朵轻唤,小手推了推他胳膊,试图把人唤醒。
那小心翼翼的坐态几乎要惹笑他,没一会儿,孔邑装作刚醒的模样,眼神还带着迷蒙,
“你怎么出来了?”
他胳膊撑着榻坐起来,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钟毓抱个满怀,饶是他现在功夫再深,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她这么一个猛扑,也闷哼一声。孔邑沉着脸刚要开口训斥她,就听见埋在怀里的人低低低地哭诉着,
“大哥,我想阿娘了,我今夜又梦见她了。她斥我不听话,尽惹你生气。”
“说....说我再这么不懂事,在九泉下也不会安心的......”
钟毓哭的抽噎,肩膀一上一下,孔邑见惯她没心没肺胡闹的模样,现下躲在他怀里这样伤心,也是有点后悔上次那样苛责她。
“知道错了?”捧起她的脸,他也不嫌弃,用袖子替她抹干了眼泪,温和的向她问话。
“知道了,大哥不是不准我喝酒,是怕我喝醉了惹事害了自个儿,是为我好。”
钟毓一字一句说道,像个像长辈积极认错的小孩,认真又谨慎。
“往后还倔不倔了?”
“不了。”
......
“大哥.....”
“嗯?”
“那我....明日可以出府了?”
.......
“大哥?”
.......
“大哥?”
......
“求你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