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抛青玉牌向屏风,倏然胀大,占去屏面三分之一,裹挟的仙力扫过楼中,众人僵直的身形转瞬复原。
玉牌上刻着“天衍司”三个字,女娘声如冷玉:“在下天衍司仙使陆瑶,徐郎君腕间这圈银纹,乃是通过灵应阵的凭证。”
满堂死寂后轰然哗响。
只见商人僵坐,厉色转惊;护院收了凶戾,退后半步;说书先生满脸难以置信,目光在银纹与玉牌间来回流转,轻咳一声:“仙使此言当真?”
陆瑶颔首不答,玉牌灵光微闪,算是默认。
唯有徐郎君一脸生无可恋,心头一沉,暗叫不妙:早知如此,便不来这知情楼消磨时辰了。
不过……这位仙使,倒替他省却了不少麻烦:引仙试期间,有灵骨者受天衍司庇佑。
“灵应阵是引仙试的第一关,测有无灵骨,有灵骨才可修仙,成为仙使。”青鸾捂口惊叹,“徐郎君竟身负灵骨!”
徐郎君起身,眨了眨眼,笑得甚是勉强,咬牙切齿道:“嗯……嗐,赖天眷顾。”
“有灵骨乃天授机缘,岂容轻慢?”一道浑厚铿锵的声音截住徐郎君的尾音之际,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已绕过屏风,现身在众人面前,年逾花甲仍体态如松,无杖自稳,气色红润尽显福寿。
此人正是徐家老爷子,徐家如今隐隐有京都第一富商之姿,大半基业皆由他一手奠定,在京都商会中地位尊崇。
他目光扫过玉牌,看清旁边镌刻的名字后,遂向陆瑶拱手:“陆仙使,幸会。”
陆瑶面不改色,同样拱手相礼:“幸会。”
相顾无言,目光交汇间,已有满身铜臭的商人趋前献媚,徐老爷子三言两语便应付过去,转而与说书先生——这知情楼的老板热络几句后,方抬眉看向一味挪步,欲避开的徐郎君。
徐郎君轻轻摇头,强迫自己直视他略微嗔怪的目光,乖顺道:“祖父。”
此声“祖父”堪称惊雷,引起一阵惊叹。
先前斥责他的商人忙换笑颜,凑上去殷勤问候:“原来是徐家的公子啊,才貌与灵骨兼备,真当不凡。”
“您谬赞了。”徐郎君接过家仆递来的薄披风,披在身上,忍着恶寒笑道,“不过是个浅学薄能的小辈,远不及您一成能耐,您慧眼识珠又通透,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徐老爷子移步上前,将他护于身后,对知情楼老板的挽留拱手推辞:“李兄,徐某本欲与诸位共饮几杯,畅叙一番,奈何今日家中突有急事,实难奉陪。这样,今日知情楼所有消费,尽由徐某承担。”
徐郎君见这老板满脸赔笑,语气藏着几分不耐烦,强行粉饰方才的争执打斗,显然是盼他们早些离去。
徐郎君只淡淡一笑,并未反驳,反倒诚恳接受祖父几句象征性的训诫。
他引着祖孙二人出门,口中还道:“既如此,改日李某做东,恭请徐兄移驾寒舍一聚,如何?”
“既蒙相邀,自当拨冗赴约。”祖父应道。
直到坐进车驾,徐郎君仍能透过车窗望见老板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
分明瞥见对方回身时骤然冷厉的眼神,好像还低声咕哝了一句“晦气”。
车轱辘碾过湿滑又不怎么平整的青石板,徐郎君忍着后背被木棍蹭出的,因为颠簸发疼的淤青,磕磕绊绊地将方才的事讲一遍。
满京城都浸在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里,可这雨再怎么润,也洗不尽繁华之下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
当然也抵消不掉与知情楼隔着几条街巷的徐家医馆里传出的阵阵呜咽。
满脸痛苦的徐幼京紧紧抱着被褥,趴在软榻上,嘟啷一句:“姐姐可否干脆点儿?”
“伤不重,将淤青揉开就好。”大夫轻笑一声,牢牢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不减地揉开她背上最后一块淤青。
揉完,大夫先扶她起身,转身拿过搭在架子上的衣袍,帮她穿上,随即叹道:“小姐日后还是细致些,那知情楼可不好惹。”
“哼,昨晚半夜给家仆下迷药逃走,若遇坏人你当如何?还扮男装大闹知情楼,徐幼京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徐家医馆的客堂内,徐老爷子脸色沉得厉害,语气不容置喙,“一个时辰内收拾妥当,我亲自送你去天衍司。”
“劳烦祖父专程赶来,幼京知错,但我原本只想进知情楼瞧个热闹,”徐幼京将头埋得极低,指尖在袖间绞作一团,委屈道,“可他们有些言论偏拗得没了分寸……”
她顿了顿,鼻尖微酸,又低低补了句:“何况孙女早说过,无心向道修仙。”
自一月前,南域各个据点的灵应阵开启,徐幼京手腕银纹浮现,便开始了与徐家上下东拉西扯的周旋。
她是徐家第一个身负灵骨的人,有灵骨之人本就稀少,徐家欣喜若狂。
可人各有志,徐幼京半点不恋仙道,只想踏遍三山四水,做红尘中一只懵懂启程,默然离场的飞鸟。
徐幼京知道祖父最是心软,哭得梨花带雨,差点没喘上气,怎么哄也不听。
果然,祖父最终还是在她的胡搅蛮缠中败下阵来。
计谋得逞,徐幼京势必要弄清楚三月前的事,顺势问道:“祖父,为何要呈一份不符合实情的卷书给天衍司。”
徐老爷子:“……”
“此事非你该问,你今日言论断不可再提,知情楼背后势力讳莫如深。”
徐老爷子攥紧茶杯,眼里闪过寒光,“三年前,做绸缎生意的王掌柜,前一日还在为老母庆生,第二日铺子、家产尽失。”
徐幼京:“……”
撒泼打滚都没用,看来无法从祖父这知晓实情了。
“无实力傍身,纵你所言是真,旁人也未必肯听,今日知情楼之事,还不够明白吗?”
徐老爷子语重心长道,“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轻易便能撼动的。”
徐幼京眉头皱起,听完祖父最后一句话,吐出一口浊气:“所以呢?”
“今日是灵枢机运转的最后一日,即便真如你所言,你体内灵骨极难被灵枢机唤醒,”徐老爷子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天衍司,你也必须去。”
徐幼京:“……”
哼,不可理喻!
气氛僵持下来,祖孙俩都不让步,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婢女得到准许,端着四件青色衫裙推门而入,走到徐幼京跟前:“大小姐,您请过目。”
徐幼京颔首,微笑道:“多谢。”
她指尖捻这件的领口,又拨弄那件的裙角,挑拣半晌还是没个主意,余光瞥过祖父的背影,忽然灵光一闪,眼底闪过丝狡黠。
徐幼京双手交叉,哼哼唧唧道:“这些我都不中意,款式也好,颜色也罢,没一件称心的。”
侍女顿时有些惶恐:“这些都是按您日常喜好准备的。”
“嗯,我知道啊,”徐幼京见祖父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声说,“现在,此时此刻不喜欢了。”
徐大小姐撒起娇来可谓无法无天,拉着祖父的衣袖甩个不停:“祖父,我今日在云裳轩瞧中了两件衫裙。”
说完,还“哼哼”两声,大有不买不罢休的意思。
祖父只得依她,叫两个身手了得的侍女陪她同去,不过,怕她又逃走,临走前让徐幼京把烬邪留下。
“行吧。”徐幼京没半分犹豫,将烬邪取下,叠好放到祖父手边。
又去药房找大夫要了两张药贴贴在淤青处,才出门。
没走几步,知情楼的青鸾跑过来,将她掉落在知情楼的玉扇还给她。
徐幼京连声道谢,问她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徐郎君受了伤,这附近有两家医馆,其中一家便是你们徐家开的,就想着赌一把。”
青鸾一路跑来,脸颊绯红,气息还没踹匀,有些庆幸:“没想到赌对了。”
徐幼京换了身洁净的锦袍,其余装束与青鸾先前所见并无二致。
青鸾抬手拭去脸上虚汗时下意识扯宽大的衣袖遮挡手腕,徐幼京的目光在此刻顿了顿——那截露出来的腕间,有一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徐幼京神色未变,只是拉过其中一个侍女往后移了几步,凑在她耳边轻声嘀咕几句。
“青鸾姑娘,我现下另有要事缠身,改日定好好答谢。”徐幼京回到原地,对青鸾笑道,“嗯……不如让我这侍女送你回去,如何?”
青鸾推脱一番,见徐幼京态度坚决,只好接受。
徐幼京目送她们离开,转身往云裳轩去。
云裳轩这会儿仅有几位客人,徐幼京随便扫了一圈,拿起两件挂在一起的鹅黄色衫裙和青色襦裙。
抬手拔下固定发髻的玉簪,青丝如丝绸般垂落至腰间,即便未施粉黛,也美得可入画。
证明是女儿身后,抬手打住老板娘的奉承,让她带自己上二楼更衣间,跟来的侍女则在一楼等自己。
不过片时,老板娘便快步下楼,对抱着剑倚在墙柱旁等候的侍女说:“你家小姐唤你上楼帮她整理衣衫,就在左手最里间。”
“多谢。”侍女思拧着眉索片刻后颔首应谢,提剑快步上楼。走到门前,得到“进来吧”的应许后,将剑杵在门侧,推开木门。
门轴刚“吱呀”响了半声,一条沾着淡淡药香的锦帕便擦着她鼻尖极速扫过。
侍女瞳孔微缩,刚要抬臂格挡,便觉得一阵晕眩感冲上脑门,眼皮沉重,开始神志不清,无法控制已经散软的身子,遂向前倒去,落在用蚕丝帕蒙住面的徐幼京怀里。
徐幼京眼底满是歉意,却没半分犹豫,抱起她放在软榻上,给她摆了个自认为舒服的姿势。
“对不住了,回头带云鼎记的绿豆糕给你赔罪。”她小声嘀咕一句,拿起矮凳上的小玉瓶,将里面的粉末悉数倒在锦帕上。
这是要药贴时向大夫讨的“深眠散”,两个时辰便醒,没任何副作用。
徐幼京将锦帕挂在门檐,转身推开窗户,一跃而下,双脚落地瞬间屈膝卸力,起身扯下蚕丝帕扔在墙角,往座落在东南角的天衍司跑去。
只能赌一把了,被抓回去,可就真要被捆着押去天衍司了!
徐幼京先抄近道去马市,马贩子坐地起价,她无暇纠缠,将大半银两拍在对方手中,牵过一匹枣红马便翻身而上。
行至闹市时,却瞥见茶水铺后边,竖着一捆竹竿的巷口处站着一名身穿特制暗红色劲装的彪形大汉,眼角刻着一条像蜈蚣一样的刀疤。
肃亲王府小世子的近身侍卫!这世子爷又是在调戏谁?
徐幼京的心猛地沉下去,那伤疤还是她一月前亲自用匕首划出来的。
她正纠结着,巷弄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与布帛撕裂之声。
“啧,冤家路窄。”徐幼京啐了一口,眼底闪过厉色,右手猛地扬起马鞭子,“啪”的一声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让我看看你值不值三十两银子。”
枣红马吃痛,发出一声尖锐嘶鸣,前蹄扬起,带着疾风朝刀疤侍卫撞去。
另一边,送青鸾回知情楼的侍女云杉被徐幼京风轻云淡的跳脱卷起一腔绝望的念头。
云杉当即用锦帕蒙住口鼻,先将房内软榻上的侍女扶出,又把倒在门口的云裳轩侍女挪至廊下,低声对老板娘嘱咐一句“切勿声张,我去叫大夫”。
随即不由分说地冲出云裳轩,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奔进徐家医馆,向徐老爷子面前禀明实情。
“居然又来一手金蝉脱壳,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
徐老爷子被这小祖宗气得肝疼,捂着胸口喘气,大夫连忙进来帮他顺气。
“马上带人去找,找到后不用来禀报,直接押去天衍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