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京都,昭武二十七年,仲春,雨初歇。
烟水裹着两岸市嚣漫过金陵河面,将一身素青锦袍的俊逸小郎君推上岸。
“多谢船家。”
此人递给船夫几两碎银,扯过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瞧着百步开外的京都第二大酒楼——知情楼。
这楼依金陵河而建,往来商船络绎,正是四方讯息汇聚之地。
七檐六层,飞檐翘角如折鹤,覆着青灰瓦,每层檐角下都悬着铜铃。
穿过悬挂百盏纸灯的五丈廊宇,再绕过巨幅山水屏风,可见中庭挑高数丈,穹顶花灯层叠缀珠玉,四壁回廊环伺。
“啪……”
醒木落案,满座喧哗倏然收敛三分。
“上回说道,云荒大陆幅员辽阔,南域商货沿大运河西通西楚,北抵北朔,东至东虞,可这大陆之上,除了仙凡两界,更有妖邪潜藏,商路险处,当真能把阎罗殿的门槛踏破。”
“就说三个月前的徐家商队。”
年逾花甲的说书先生轻拢垂至胸口的白须,沉声道:“商队自北朔返程,途径冰荒原遭杂血妖、厉鬼合围。可谓鬼雾锁喉,利爪破衣,怨气侵体,幸得玄渊教仙使及时相救才脱险!”
徐家乃巨贾,其商队可谓固若金汤,竟也会遭此险境?
自是有人不信的:“先生夸大其词了,云荒大陆以“四宗定鼎、仙凡制衡、仙妖对立”为核心,四大帝国各有一顶尖仙门庇佑,妖邪怎会如此猖獗?”
先生冷笑一声:“仙门掌修仙法则,皇室掌凡间民生,这仙凡制衡的格局,本就容不得仙门过度插手凡俗事务,妖邪自然有机可乘。”
酒楼的小女娘见那俊逸小郎君自进来便懒洋洋地倚着廊柱,偶尔随声附和,不再有其他动作。
只以一根玉簪束发,鬓如刀裁,眉如墨画却带锋,双眼微陷,目似寒星,偏无半分咄咄逼人。
这会儿听到说书先生据理力争地反驳异论,觉得有趣,便用玉扇掩面,低笑出声。
“好生俊俏的郎君,”小女娘上前敛衽一礼,问道,“不知怎么称呼,可是没有称心的位子?”
“在下姓徐。”此人收束身形,敛袖欠身,温声道,“小娘子这般容色,纵是满园春光、满架脂粉,也该自惭形秽,就是不知如何称呼。”
“徐郎君说笑了,我名青鸾。”
徐郎君笑得眼尾的桃花都快飞出来了,信手从袖中取出一支金钗,斜斜簪入她发髻间。
青鸾美滋滋地引他拾级而上,在三楼寻了个雅座,又端来一些精致的吃食。
两盏茶过,说书先生终于收了对被他视作罪大恶极的杂血妖与厉鬼的批驳。
醒木再落,话头扯到近期街谈巷议的“引仙试”。
“本届引仙试,竟有两位先天启灵境,过去三百年间,仅有我南域青岚宗副宗主一人,实乃我南域之大幸啊。”
所谓“引仙试”,就是凡年满十五岁者测修仙资质的大会。十年一次,由掌宗门耳目,有仙凡枢纽之能的天衍司负责。
席间当即有不知者追问:“先生,这先天启灵境究竟是何等资质?”
先生捋须笑道:“修仙等级分七境,启灵境为入门之阶,而先天启灵境,堪称天才中的翘楚——据载,古来先天启灵境者,最终都成了一方大能。”
徐郎君端起茶杯,以手背试了水温,才缓缓入口,舒缓被甜蜜饯齁得发紧的嗓子。
他听着楼下议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缠在手腕上的白绫——这云荒大陆的仙凡纠葛、妖邪隐患,倒比说书先生的寻常话本有趣些。
醒木最后一次落案,说书先生收住话头,等掌声渐歇,徐郎君才利落起身。
一只脚踩在雕栏上,银箸敲打瓷盘的同时,朝下面撮唇吹一声清亮的呼哨。
“晚辈姓徐,窃以为先生一些言论有失偏颇,想与您探讨一二。”
满堂目光循着少年音朝三楼汇聚,一看,原是位不过弱冠的小郎君。
有满身市井气的常客哂笑:“瞧这模样,定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
“我有三点要说。”徐郎君不以为意,抬眉以询先生意愿。
先生颔首应许,抚须笑道:“不知徐小郎君有何高见,老朽愿闻其详。”
“其一,遇险之地乃一处古战场,本就阴气郁结,地下又封印着由昔年殒命将士残魂与怨气凝聚而成的厉鬼。商队纯属倒霉,恰好踏足封印岌岌可危的中心地带,而冰荒原的杂血妖,自始至终未曾攻击商队,反而还给予帮助。”
徐郎君信誓旦旦地说完,朝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嬉笑。
先前哂笑的常客挑眉,嗓门一扬:“小郎君莫要信口雌黄,玄渊教的仙使还能说谎不成。”
“问得好,”徐郎君对这话引来的哄笑熟视无睹,耸了耸肩,“我有污蔑玄渊教嘛,老伯可别乱扣帽子。”
“你……”
见说书先生笑而不答,便继续道:“其二,救徐家商队于险境的,实乃青岚宗副宗主饶安君,绝非北朔玄渊教仙使。且先生口中“鬼雾锁喉,利爪破衣,怨气侵体”之状,未免夸大其词,当日险况虽有,却远无这般惨烈。”
徐郎君笑得肆意:“看来这知情楼也难免会出错啊,先生。”
这话掀得满场哗然,纷纷朝他指指点点。
先前质疑的常客拍案而起:“胡言乱语,竟敢在知情楼挑事。”
邻座几位商人模样的宾客纷纷附和,指尖点着桌面直呼“荒谬”。
更有四名腰佩短刀的精壮汉子从堂后缓步走出,神色凶戾。
唯有角落一位衣饰素雅的蓝衫女娘抬眸瞥向三楼,眼神里藏着几分探究。她周身气息凝而不发,与酒楼的喧嚣格格不入,手里把玩着一枚青色玉牌。
方才被徐郎君逗红脸的青鸾惊讶于他的大胆,忙攥着裙角靠近他,低声道:“郎君可有证据?”
“不信,可上青岚宗问,”徐郎君朝众人张开左手,大声道:“赌五百两银子如何?”
眼见场面愈发嘈杂,说书先生缓缓抬手,醒木轻叩案几发出“笃”的一声,满堂动静顿时弱几分。
他敛去先前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徐郎君,音色沉如古钟:“此事乃徐家亲禀天衍司,天衍司有存卷书,小郎君这番说辞,莫不是要质疑徐家与天衍司?”
“赌五万两银子,如何?”徐郎君端盏浅啜,指尖轻叩杯沿,郎声一笑,“至于徐家为何这般说,晚辈自然知晓缘由。”
“其三,”徐郎君话锋一转,“杂血妖虽为人妖混血,亦是天地孕育的生灵,出身岂由他们自主?怎么就罪大恶极了?先生与在场一些人,动辄便想要仙门派仙使围剿,这般行径,不觉得过于残忍了吗?”
“什么孩子话!”
“你……”
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引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响。
“纯血妖也好,杂血妖也罢,未必尽是恶类,难道凡人、仙使就未行过大逆不道之事?”
先前附和质疑的商人脸色骤沉,大声斥责:“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也配在此多言?”
连角落的蓝衫女娘也微微蹙眉,目光愈发凝重。
“哼,”说书先生白须颤颤,厉声道:“不然呢?他们残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难不成要大发慈悲宽恕那些十恶不赦的东西?”
“妖类本就低人一等,这般境遇,不过是他们的命罢了。”说罢,一挥衣袖,要叫人将他逐出去。
徐郎君被这话气笑了:“凭什么要以血统论优劣,一概而论定是非?”
又经两轮辩驳,说书先生被气得抚膺不止,甩出藏于袖中的弹珠,砸向他:“真是大逆不道!”
“烬邪。”
徐郎君缠在手腕间的白绫应声脱落,转瞬暴涨,将弹珠裹住,经身后的窗棂甩出去,落入金陵河中,溅起细碎水花。
同时,十余名护院自左右两方蜂拥而至,人人手持木棍,气势汹汹。
徐郎君身旁的青鸾吓得浑身瘫软,惊呼一声便要跌坐在地。
“别慌,我送你下去,烬邪。”
“什么……啊!”
徐郎君怕她被波及,猛地拽住手腕,俯身将她护在栏边,随即在她脸上满是惊恐,未及反应时一把推过雕栏。
烬邪似流光折返,飞回来缠住青鸾的腰,将她带到一楼,轻轻推入另一个小女娘怀中。
徐郎君猛地掀翻茶壶,热茶劈头泼洒出去,转身一脚踹翻冲在最前面的打手,反手夺过木棍狠狠掷出。
烬邪如灵蛇归穴般缠回掌心,瞬间绞成一条粗绳,带着风声横扫过去,直接抽中五名打手的膝盖。
一群人扭打缠斗,木棍白绫拳脚乱作一团。那徐郎君身手厉害,手里就一条白绫,半点不落下风。
“牵机网,徐郎君小心!”青鸾惊魂未定,喊破了音。
几张牵机网自多方疾射而来,封死了所有闪避方位,情急之下,徐郎君只得让烬邪缠住承重柱,自己从窗棂一跃而下。
刚坠到半空,又被一股巨力拽回去,别在腰间的玉扇掉落,整个身体撞到墙上传来剧痛,他额角青筋暴起,手臂也险些脱臼。
“哼——嘶——”。
刚擦着窗槛被拖进酒楼内,两支袖箭已从暗处疾射而至,徐郎君旋身堪堪躲过,左手衣袖碎裂纷飞。
手腕皮肤上的银纹骤然显露,恰好落入一旁观望的蓝衫女娘眼底。
她瞳孔微缩,蓝色衣袂无风自动,抬袖轻挥间,场内喧闹打斗瞬时凝止。
指尖虚引,一股无形仙力流转,将悬空的徐郎君稳稳拖至她身旁软座中,又执起徐郎君左手,缓缓翻转手腕,将那圈银纹展于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