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人静,秦淮河岸,惟余烟雨楼灯火通明。楼内,属楼主居的光亮最亮。
三人围坐在桌案,皆沉默不语——姜雪提笔,洋洋洒洒在纸上默着那份监生名录;姜澈与她相对而坐,不时研墨;温久拄着下巴,四处观望。
间内寂然无声,仿若无人。
梅时雨双臂环胸,倚在窗边,看似是在欣赏风景,实则眸光发散,陷入沉思。一切进展的似乎过于顺利,让他总觉得事有蹊跷,可又道不清是何处出了问题。
温久的目光扫过他的背影,几乎只是一刹就发现他的情绪不对。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侧,低声问:“可是哪里有异?”
梅时雨侧目,缓缓展露出笑颜,却没有急着回答。她总能准确感应到他的心绪,从无例外,或许,是因为二人形影不离太久,养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温久见他久未应声,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正欲将话题引向别处时,梅时雨开了口。
“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又想不明白是何处有异。”他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不如等等阿雪,”温久温声宽慰,“待她默完监生名录,说不定,你就有思绪了。”
“阿兄,还需一点朱砂墨。”
姜雪笔耕不辍,头也不抬对姜澈道。
“是,我的大小姐。”
姜澈熟练地研好墨,将砚台推至她手边。
姜雪轻蘸朱砂墨,笔尖晃动,逐一圈起纸上的名字。
梅时雨注视着她手上的动作,在心中默数,待她搁笔,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个名字。
“好了。”
她轻快的声音在间内响起。
四人围在桌案旁,目光自各处汇聚至这一纸名录上。
姜雪最先开口:“这些……都是寒门子弟。”
“怪不得,连失踪都无人相问。”温久叹道。
姜澈嗤笑:“国子监,一朝文脉啊!”
“看来这国子监上上下下,藏了不少污秽,”梅时雨语调渐沉,“师者,传道授业,为师者立身不正,学子又怎会刚正不阿?反之,学子本就无报国之志,无治世之才,所谓国子监修习,不过是纨绔子弟的一场家家酒。”
姜雪长长地叹了口气:“若非容司业相告,我们恐现在还不不得而知。”
梅时雨眉头微蹙:“小七,你入国子监时,可有观察到监生,还有令祖父,是何状态?”
姜雪颔首:“祖父神色无异,监生亦然,就好似一切如常,置若未闻。”
梅时雨垂眸思量,十名监生失踪可不是小事,按理说,早该引起轩然大波,国子监却能一切如常,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国子监上下沆瀣一气,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令人凭空消失;其二,有人在其中搅动风云,多方斡旋,互为掣肘,意图瞒天过海。
不知为何,他无端觉得,这位国子司业,容小娘子,行事怪异,让人捉摸不透。
“此事,我还需告知大理寺少卿。”姜雪正色道。
“自是要如实相告,”梅时雨顿了顿,“只不过,要寻个合适的理由,不然无法解释你找到监生名录一事。”
“大理寺在明,我们在暗,何愁找不到真相,”姜澈言辞恳切,“世子,小久,你二人继续盯着大理寺。阿雪,你就将国子监内的所见所闻据实禀报,霁白自有他的应对之策。老大和四弟不日便将归京,国子监的事,待他二人亲自探查吧。”
* * *
适逢江河解冻,谢瑜和李亭渊乘船而归,比去程快了整整一半的时间。
泊船桃叶渡,李亭渊解去披风,快步下了船。等不及烟雨楼内的小厮将行囊搬上马车,他便策马扬鞭而去。
谢瑜知他还在置气,是有意躲着自己,便没有策马追上他,而是随马车一道,缓缓向烟雨楼行去。
李亭渊径直奔向楼主居,也不叩门,推门而入。
“四哥!”
温久闻声起身,莞尔道。
李亭渊笑着走向她,目光转而投向她身后立着的三个身影:“嚯!都在呢!”
“老大呢?”
梅时雨的声音透着几分急切。
“阿姐乘马车,随后就到。”李亭渊懒散应道。
“先落座吧,”姜澈微微抬手,向他们示意,“等老大来,我们再议。”
李亭渊闻言,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四人的笑颜下都隐约带着一缕愁绪。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望向姜澈。
姜澈轻叹,点了点头。
待谢瑜走进间内,昭明卫聚齐,姜澈将近日大理寺和国子监发生的种种娓娓道来,听的李亭渊脸色几变,拍案而起。
“东夷狗贼竟还敢来犯,看小爷我不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让他们跪着爬出我大凉!”
温久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谢瑜面色凝重,冷冷道:“阿渊,怕是你连他们的踪迹都寻不到。”
“阿姐,”李亭渊神情一敛,“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兵家大忌,便是轻敌。”谢瑜不留情面,直言点破他的意气用事。
“倒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温久见氛围愈加剑拔弩张,适时开口,“老大,四哥,国子监就交给你们了。”
谢瑜颔首,转而望向姜雪:“小七,沈少卿打算如何应对?”
“他虽未亲自出面,但已派人渗入国子监,新的一批监生中就有大理寺之人,”姜雪详细说明,“少卿的意思,先按兵不动,等待对方下一次出手,再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既如此,无需我们出手,助他一臂之力便是。”
姜雪又补充道:“自大理寺遇袭,我便宿在楼内,由阿兄看顾,正好有了理由每日前去探望祖父,顺便借机探查。老大和四哥若有何事,我亦可以帮忙。”
姜澈望着妹妹,颇感欣慰。
他扬起唇角,忍不住打趣道:“老大、四弟和阿雪负责国子监,世子和小久继续盯着大理寺,而我……只好孤身一人,守我这烟雨楼喽!”
“芷姐姐与你同在,”温久眨了眨眼,语调抑扬顿挫,“一南一北,金陵和长安,两大酒楼楼主,羡煞人也!”
“不对,是一位掌柜,一位楼主。”李亭渊笑着纠正道。
趁他们谈笑风生,梅时雨同谢瑜使了个眼色,二人不声不响地移步到窗边。
“世子殿下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瑜知他素来行事稳重,才思敏捷异于常人,必是有话要说。
梅时雨直截了当:“老大,国子监来了位新司业,名唤容嫣,岭南容氏出身,高中探花,我瞧着此人不简单,还需多加留意。”
“我知晓了,”她话锋一转,“你与小久在大理寺盯了数日,也该好好休憩几日。”
梅时雨笑着摇头:“眼下还未到休憩之时。”
“有新线索?”
梅时雨不答,眨了眨眼。也算不上新线索,但确实是个新方向,在姜雪方才说话的一瞬,他恍然大悟,与其费力在国子监和大理寺,不如追本溯源,跟随人。
翌日,谢瑜和李亭渊便回到国子监,监内几个纨绔见到谢瑜,争相上前嘘寒问暖。
“清和县主安好,真是许久未见。”
“县主风姿深入我心,寤寐求之。”
…………
李亭渊皱眉躲闪到一旁,真是恶心。
“学堂之地,成何体统!”
一个清亮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众监生见来人,纷纷施礼:“容司业。”
容嫣神情严肃,缓步走进堂内,在行至李亭渊身侧时,瞥了他一眼。
李亭渊左右一看,身旁无人,如此说来,这位面生的国子司业方才真是在看他。
他低下头,浑身不自在,奇怪,自己平日在监内并不惹眼啊。
谢瑜悄悄将目光投向李亭渊,见他闭目回应,才回眸望向立于书案前的女子。
这位容司业虽面容姣好,却不像大家闺秀,气质更为小家碧玉一些,倒与她的出身相符。她的眸光似水,性子大概温婉贤淑,这样的人,大多极好相处。
谢瑜不免腹诽:到底是何处有异,才让世子殿下起了疑心?
* * *
夜幕低垂,一个银灰色的身影走出大理寺,乘马车驶向城东。
少顷,一粉一白两个身影策马疾驰,绕道而行,率先抵达了国子监。
跃上屋檐,温久俯身,四处打量:“你怎么就确定他不是去别处?”
她虽相信他的判断,但还是耐不住好奇,想知道因由。
梅时雨挑眉一笑,指了指出现在巷口的马车。
温久轻叹,若是她也能有这般敏锐的直觉就好了,算无遗策,事事都可以绸缪妥帖。
“小久,”梅时雨忽然出声,“你猜他在等谁?”
温久仔细思量,半吞半吐道:“阿雪?”
梅时雨轻轻摇头,耐心引导:“今日又不休沐,小七下直的时间比他早不了多久。”
“那就是等……大理寺安插在国子监的眼线。”温久语气笃定。
她话音刚落,梅时雨骤然抬手,压低她的肩膀,示意她伏好,不要乱动。
温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自国子监后门走出一位女子,奈何距离太远,她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
只见那女子左右张望,最终,疾步上了马车。
温久思绪翻涌,那女子必然不是姜雪,可她又未着监生衣裳,难道是……容嫣?
“沈少卿来见她,也不奇怪,毕竟,是她状告国子祭酒在先,定十分了解国子监内的情况。”
梅时雨眸光微敛,他不应该猜错啊。
沈家被灭门,徒留二子,长子失踪,幼子孤身一人,苦苦支撑,国朝的这位大理寺少卿,怎么看都不会是能与东夷细作勾结之人。
“你是不是怀疑,国子监监生失踪一案是东夷的手笔?”
温久其实猜到几分,看他此般模样,更加断定了心中所想。
“我们小久如此聪慧,”梅时雨勾了勾唇,“真是不容小觑。”
温久下巴微扬,嫣然一笑。
“眼下我们又该如何?”她低声问。
“相信,还有等待。”
梅时雨一字一顿。
“相信我们这位大理寺少卿能拨开迷雾,看清真相,等待下一个时机,任何的罪恶都会留下痕迹,总会有露出破绽之时。”
观人于微,取自《官场现形记》:“观人必于其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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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观人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