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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春灵自从上次见了董冰之后,心里总有一些痴想。人总说初见之欢,她初见她时,便被那一抹清新吸引,又见她粉面含笑,温柔可亲,更觉倾心。只遗憾上次走的匆忙,未能聊得更深。且又因去画院求学的日子渐近,存了这一段想念,这几日,每每有空,便来这河岸旁转转。不想今日,真如愿碰到了她。
那日她走后,她便向四处打听,人说,那样大的排场,这片儿,除董家外也不能有了,当日翠盖朱璎的车子曾乌压压站了一街,姑娘小姐们个个穿金戴玉。她说倒有一位,不显,穿件鲜绿衣裳,十七八模样,不知是谁?人说董府上小姐虽多,十七八的却也只有一位,便是嫡出小姐董冰了。今日见了,哪是一时心急脱口,确是早已将这芳名惦念了多少遍。自思董冰平日矜持惯了,自然不敢与她过分亲近。当下见了真人,只怕说她莽撞,况且又因都是女子,虽有千言万语,亦不能相表。于是想了一个法子,以陪同散心为由,提议道,不如就沿着这杨柳堤岸走走。“方才似见姑娘有伤心之态。虽说姑娘长在这边,单这片儿我却比姑娘略熟呢。不如领姑娘四处转转,散散愁闷。”董冰一想,也只有这样了。于是两人便沿着杨柳堤岸漫步。董冰问他,“听谢姑娘方才意思,不是本地的?”谢春灵与她并排,笑道,“我是外地人,来此求学而已。”董冰又问,“不知姑娘习之何处?”谢春灵道,“早闻钟毓书院大名,心向已久。”董冰想起上一次见她卖画,是以“筹学资”之名,便婉转道,“钟毓书院很是不错,听说只招收德才兼备之学子,只是姑娘上次于这里当街卖画,怕是学费上,仍有短缺么?”谢春灵不是那等小气狭隘之人,范公当年还有一段贫寒艰难的日子,而自己父母双全,比之范公有所长,当街卖画并不觉得委屈。虽说是女子之身,却饱读诗书,想的便是有朝一日有所,奉养父母,若这点困难也不能克服,谈何成名立业,志在四方?只是先前,她未曾收下董姑娘的酬金,恐如今一口承认了自己的艰难处,有腹黑狡诈之嫌。只得淡淡道,“不敢劳姑娘挂心,学费概已筹得,不日便可进学的。”见如此说,董冰也不好再说什么。却也明显感受到她待自己的不同。当日她毫不客气,收了那位富家小姐的酬银,却如何不肯收自己的。如今也不肯在她面前轻易示弱。分明是不慕富贵,真心相交之意。
又想到了那一句诗文。董冰情不自禁偷眼瞧了他一眼。因为两人并排,彼此身子挨得近,她只以为她有疑问,也朝那里看去,如此便刚好四目相对上。只见她的侧脸映在阳光下,身后是摆动的垂杨。而她见她,目光涟涟,不过一个照面,就将头低了下去。
谢春灵瞬间有了兴致,连带着看那花,看那水都满心欢喜。二人正走到一棵树旁,是一棵榕树,叶子都卷一起,并不很高,谢春灵瞧见那树同常树不太一样,因主树干上赫然有一个巴掌大的缺口。她素日留心于花草山水,所以观察得真,不禁惋惜道,“这树竟活不久矣了,实在可惜了。”董冰听了这话才深看起这树来,待见到树上空洞时也吃了一惊。可是瞧着,那缺口处的树干纹理仍然清晰健壮,叶片虽有些蜷缩之态,但几乎还是青春碧绿,且枝叶勃勃的,仍透着一股韧劲。不知怎的,便有些不大同意他的话。说道,“我瞧着这树死不了的。”“姑娘何出此言?”谢春灵当下便问她。董冰说道,“它不过身上被掏个洞。我想人也不如此,有那身受重病,饱受折磨的,较之其痛只多不少,还有那身心饱受摧残,身在人间炼狱的,较之其苦也只多不少。孙膑身受酷刑,仍作兵法,司马公身受凌辱,历时多年撰写史记。足可见,有些人即便身处困境,也能绝处逢生。”
谢春灵忙说,“那二人当然不是苟活,只是与这树的生死又有何干?难道,它也有孙膑司马公那样的志向?”董冰道,“或是志向,或是求生吧。总是有个想头。人不也是为着一个想头活么。”谢春灵觉得这位董冰姑娘颇有些语出惊人。又想起当日问起那位董冰小姐,便有人说过,“虽是嫡出,可是母亲死得早。”“常年身子不太好”等话,不由得心上一阵难过。都只羡慕金玉满堂府,纸醉金迷地的风流气象。谁知道,世上人人都有难言的苦,不过各人的眼泪各人知道罢了。想到这里,又将她看了两眼。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双眉如烟,泓若秋水,鼻梁嘴巴都小小的,眼角眉梢明明微微吊着,却分明有一种动人的哀伤。便情难自禁,拢了袖,慢慢攀上她的手臂,顺势牵了手。董冰先是惊讶,不曾想到她竟如此大胆,又听她说,“听说姑娘的身子弱,这树荫下站久了,恐怕受凉。我常年习画,手有热气,不妨给姑娘暖暖手。”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轻轻在她掌心揉搓。不一会儿,一方手心便热了,与此同时,她也觉得有一股热流在心上缓缓流过。
她这一生,从未为自己求过什么。母亲去得早,父亲见了她只当没见,怕勾起伤心事。姨娘和弟弟妹妹,那是隔了亲的,人家想要攀升不拿自己当箭靶子就不错了。府里上下人人一个心眼,肯亲近谁,避着谁,都是有意思的。只当看不见,听不着,自己过自己的,饶这样,还少不得落小人之口。可有什么意思呢?今天见那树,就想到了自己,正青春年少,却体弱多病,不由得伤心。可想到既然那树仍有不服输的决心,自己怎么不能有?四季常青绝非神话,心灰至死才是真毒药。